第 64 章 · 空即色来色即空9

作品:《樱笋时

    第64章·空即色来色即空9


    佛寺新雨,雨后笋青。


    五月下旬,汴京外围山林如蟒龙,蟒龙翻身间,雨水丰盈。短短小半月,汴京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雨,开封府的官员们忙碌雨事与农事,姚宝樱则听从赵舜的话,去寺庙静心。


    她选了开宝寺。


    开宝寺在外城东北隅,由北周皇室修建,供奉佛舍利。寺内有一座八角十三层的灵感木塔,姚宝樱便每日在这塔下听高僧讲佛事。


    鬼市的众人不知晓他们的坊主为何丢下他们跑去外隅佛寺,但桑娘第一次在开宝寺见到昭庆公主鸣呶的时候,便有些慌乱地,意识到坊主在为他们谋生路。


    皇帝不好出宫,昭庆公主经常代帝出宫,为皇室与天下苍生祈福。


    开宝寺是皇室所修寺庙,桑娘这样的小人物得以瞻仰公主威容,何其诚惶诚恐。


    她有些恍惚。


    虽然坊主总说会改变鬼市,但桑娘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是怕坊主的武功,并没有将坊主的话太放在心上。毕竟,以前容暮当坊主的时候,他们也只不过能吃上饭,不被驱逐而已。


    而今……鬼市不会要和朝廷合作吧?


    坊主大手笔,竟然抛弃开封府,直接选择北周皇室?


    桑娘不敢多想,但她跟着姚宝樱抄佛经,当真日日在寺中见到昭庆公主。


    昭庆公主和她以为的天家公主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昭庆公主并不是天生就来当公主的,鸣呶不充公主威仪的时候,更像一个纯真乖巧的市井少女。


    鸣呶第一次在开宝寺发现姚宝樱,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没料到宝樱姐出现在这里,却也不让侍卫们驱逐开宝寺的客人。只是她此时有公主身份在,也不好和姚宝樱多往来,桑娘便在中间充了些作用。


    姚宝樱下午时会失踪一段时间。


    身边人没察觉的时候,她已经将开宝寺周遭地形观察了一遍。


    赵舜打听来的消息说,前些日子,张文澜离京的时候,云野在开宝寺冒过头。


    姚宝樱借助佛寺借抄经的机会接触这里,她没有从高僧口中打听到太多有用消息。她的目光,落到了开宝寺附近的夷山。


    传说夷山凶险,恶兽吃人,便没有人登山。


    但今日下午,姚宝樱终于在和一个樵夫的聊天中,探出点儿有用的消息:前些时候,樵夫在一个雨夜起夜,曾看到山中神女显灵。


    樵夫眨一下眼的功夫,神女便消失了。


    那只是个梦。


    樵夫叹息:“俺小时候老去夷山玩,没想到现在大虫吃人,俺前些时候想多赚点钱,偷偷上山砍柴。俺还说也没啥危险的,神女就显灵了……肯定是夷山神女庇护俺!俺再不去那邪乎山上了!”


    姚宝樱托腮。


    她不信鬼神。


    “十二夜”中的第七夜,“炭上神子舞”,便是乐巫。乐巫姑姑成名前,靠一些鬼神把戏让世人信奉她。


    乐巫姑姑已经很久不出山了,姚宝樱从乐巫那里学到的最有用的知识,便是:一切鬼神之说,!


    都有迹可循,都是为了掩盖一些真相。


    而夷山的真相……


    姚宝樱的目光,落在了远方雾气濛濛的山林间。


    她心间砰砰:所谓的夷山神女,有可能是……樵夫夜里偶见的高善慈吗?


    消失很久的高善慈,会被云野藏在夷山吗?


    她应该寻个机会,登山打探。


    宝樱晃悠着晃回开宝寺的时候,脑子里还在转悠怎么在张文澜的眼皮下,暗度陈仓,完成这么多操作。


    他那个人,嗯……


    姚宝樱想到那人,便感到心间蜷缩,不自在的情绪又来影响自己。她还没来得及心烦意乱,便在禅房中,见到了一位等候多时的高僧。


    烛火微微,高僧一颗颗拨着手中佛珠。虽是慈眉善目,但宝樱和他一照眼,便觉得自己看到了对方拉长脸。


    罪过,罪过,她怎能这样想大师?


    姚宝樱心里扮个鬼脸,面上态度诚恳,在高僧开口前挺身站直,沉痛低头:“我错了。”


    高僧看着这个小娘子,叹口气。


    小娘子如今正是贪玩的年龄,但小娘子既然来佛寺参佛,他怎好见小娘子如此荒废?


    他不赞同小娘子初来时那副“我要看破红尘”的垮脸模样,但小娘子整日玩得没了影儿,是不是也不太好?


    高僧道:“檀越年少,本就不喜拘束,是贫僧无状。檀越既求平心,要疏淡儿女之情,便将这卷经书抄写十遍,自行离去即可。”


    宝樱色变:“十遍?”


    高僧目光古朴无波,望她时颇有几分厉色,她便乖乖说好。


    她是个心性纯善之人,虽然来开宝寺别有目的,但明面上的目的,她自然不好让高僧失望。


    反正夷山就在旁边,鸣呶出宫的机会也很多。他们就在那里不会跑,姚宝樱便当真收心,在屋中乖乖抄了几日佛经。


    三日后,姚宝樱乖巧交课业。


    高僧惊讶之余,对她多了许多赞赏目光。


    姚宝樱站在高僧身畔,在高僧一页页翻看她抄写的佛经时,她急于炫耀,手指一页纸:“这几行字经常出现呢。我估计它很重要,想着我要心诚,就多抄了几遍。”


    她如数家珍,数自己多抄的部分。


    她扬着下巴寻求表扬的俏皮模样,让高僧莞尔。


    虽然小檀越字迹稚嫩宛如幼童,但态度如此,佛亦何求?


    高僧是位宽容的得道高人,他正要夸赞姚宝樱,就见姚宝樱倚在他身旁,非常随意地开口:“大师,这几行字,写的是什么啊?”


    高僧:“……”


    他修佛三十年,第一次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瞬间抬头看她。


    她笑吟吟,手背后,微俯身,态度诚恳端正。


    高僧好一阵子,才找回自己发涩的声音:“檀越不知道自己抄的是什么?”


    “不知道啊,”姚宝樱无辜,“我识字不多,这上面还写的是梵文,我更不清楚它在讲些什么叽里呱啦的东西了……啊大师你别生气,我是诚心求学,你让我跟着你多参悟参悟佛经……”


    !


    “砰——”


    姚宝樱茫然地抱着自己抄得很辛苦的纸张,被赶出了开宝寺。


    开宝寺教她开悟的那位高僧,临去前怜悯看她:“檀越连自己抄些什么都不清楚,可见我佛并不渡化檀越。”


    姚宝樱其实只是想多在这里赖段时间啊。


    她挣扎道:“那就多渡一渡愚钝的我嘛。”


    “不必了,檀越与我佛门无缘,这正是梵天旨意,”高僧唱起阿弥陀佛,将姚宝樱和桑娘一并赶出了这里,“檀越注定要在这红尘中沉沦,注定要受这情爱之苦。檀越既然避免不得,便自珍惜吧。”


    姚宝樱眼皮一跳。


    桑娘迷茫地抱着包袱。她前一刻还在想办法和公主身边的侍女打交道,下一刻就跟着自家坊主一起被赶出佛门。


    桑娘问宝樱:“注定在红尘中沉沦,是什么意思?坊主你做了什么,让人家大师这么生气,竟然要你在红尘中吃情爱之苦?”


    桑娘迷惑:“我们不是来静心的吗,不是来绝情断爱的吗?”


    姚宝樱咳嗽一声。


    她脸红极了。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干的糗事。


    她只道:“唔,我有别的安排,你先回去跟大家报信吧。”


    --


    不过,这几行字,写的到底是什么啊?


    高僧看她如看木头,不肯跟她解惑。但是汴京的能人很多,姚宝樱总能找到懂梵语的人。


    于是,姚宝樱和桑娘兵分两路。桑娘回去鬼市,姚宝樱则去州桥附近的街市坊巷,寻找高人解惑。


    她捏着那么几张纸,从街南跑到街北,跑得一身热汗,终于在一个当铺找到了一位从天竺来的外客。这人操着不熟练的中原字句,满头大汗地向姚宝樱解释:


    “空即色来色即空,色字头上利刀锋。劝君莫堕迷魂阵,何愁富贵不相逢。”


    姚宝樱怔住。


    这是……劝诫她的?


    这……对吗?


    姚宝樱还没想完,便听到街外人们兴奋的声音:“城隍游街!城隍游街!”


    什么城隍游街?


    姚宝樱从当铺中探头去看。


    而她身后的当铺中的掌柜早已操着肥硕的身子,刷一下窜起,挤到了门口:“你是外地人吧?咱们汴京每月月中,都有城隍游街啊。先前好些年因为打仗,这活动停了。但皇帝到汴京后,咱们就重新开始了。这活动由开封府办,他们和城隍庙一起,请诸神游街,驱逐恶鬼,庇佑苍生……哇,这一次的‘夜游神’,是个俊俏后生。”


    旁边的小二和自家掌柜一起挤在门框边看游街,大咧咧插话:“掌柜,你看错了,那不是‘夜游神’,那个站得高高的才是……你看到的俊俏后生,还不知道是哪个路人呢。”


    掌柜:“胡说!路人哪有俊俏的?”


    锣鼓声与喜乐走起,刹那间敲得天地巨震。


    姚宝樱茫然地抱着几片纸,抓住了一个重点:开封府。


    开封府办的城隍游街吗?


    那……是不是和他有关?


    而且她隐约觉得耳!


    熟,怀疑自己三年前来汴京城的时候,是不是正赶上一场“城隍游街”。


    这样一想,姚宝樱也朝外探出脑袋去凑热闹。


    刷——


    火光喧天,夜间光昏,汴河两岸楼阁上的灯火在瞬间齐齐点亮。围观的百姓们喝起彩,姚宝樱探头的时候,被掌柜和小二挤出了门。她便干脆抱着自己的几页纸,被人群挤着向前。


    她仰头,看到了青天铁面手持战戈的“神仙”,也看到方正青铜摆在牛车上,牛车四方立着“鬼面”。


    牛头跳傩,方士驱鬼。


    锣鼓震天,花幔结灯。


    汴京如此包容,既有鬼市之阴冷,亦有州桥之繁盛。姚宝樱如初入大城的乡下野丫头,被这喧嚣铜铃震得心神跟着一起摇晃。


    她在这重热闹中,听到旁人有人说“好俊”。她踮脚尖,看到了游街队中,张文澜负手。


    阴司诸将与判官临列中,他顶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小白脸,端着大官架子,默默地走在最后方,没有多给身旁看热闹的百姓什么眼神。他这么肃,却架不住长得好。


    而眼尖的汴京百姓,有些见多识广的,开始猜测这好像是他们新的开封府少尹大人……


    只是少尹大人大约是被临时拉来凑数的,全程木着脸,看起来并不开心。


    不过,姚宝樱想,他这个人,本来就不爱热闹,寡得很。


    姚宝樱这样腹诽的时候,见那被人裹挟着的张文澜眼波抬起。


    姚宝樱本觉得这么多的人,他不可能发现她。但是他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火光与雾光相映,他平静的眼波,在刹那间如江涛涌动,星光跳跃。


    刚出城在寺中躲人躲了好几日的姚宝樱,抱着的怀中纸页滚烫,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觉得自己的躲避似乎白忙碌了。


    你看,你看。


    就是这种眼神!


    姚宝樱在火烛游龙从二人之间穿越的一刹那,想到了三年前——当初她和张文澜第一次来汴京,正好遇到的,可能就是城隍游街。


    那时有两个土包子——“张二哥,我好喜欢汴京。”


    “那我以后当官了,天天让他们办节日给你玩。”


    “哇,你要公公……私……”


    “以公谋私。”


    “是,但你不能那么做。”


    “如果你不在了,我就惹你生气,找到你。我模仿我们在一起的此刻,举灯跟着游街走,等你回来……”


    长夜鱼龙,举目故人。


    故人萧萧,云州阿澜。


    姚宝樱站在纷涌人流中,呆呆看他。


    张文澜想,她大概又要躲了。


    然而,姚女侠之所以是姚女侠,便因为她总那样出乎他意料。她总是在装痴装傻的时候,偶尔来那么点儿人来疯——


    姚宝樱抱着自己怀中纸张,眼睛轻轻一眨后,好像有湿润的水光,像湖水中的雨花石。


    她朝人群中大喊:“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也信鬼神吗?”


    她旁边的人都惊疑看她,不晓得这个小娘子喊什么,冲谁喊。!


    张文澜一愣,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是个文静的人,再疯的时候都不会跟人大吵大闹。他当然做不到跟她对喊。夜火阑珊,人流如涌,姚宝樱看他憋红了脸,像猴屁股。


    少女弯了腰,眼睛笑意越来越深,朝他扮鬼脸。她还要嘲笑几句,却见他张口,说了几个字。


    姚宝樱虽然目力好,但她不会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