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 暗里叫人骨髓枯1

作品:《樱笋时

    第40章·暗里叫人骨髓枯1


    鬼市中,高处坐在屋檐上的姚宝樱和赵舜,或者称他为,南周皇太子李兆舜,一同俯望着鬼市间的市集。以及,那些在市集上穿梭的南周使臣,充当贵客,来这里体会汴京的风俗。


    在暗涌压下去后,鬼市明面上是热闹的。


    他们听到有歌女弹着琵琶,柔美婉转地哼一曲民间小调: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散在他州?”


    歌女声带着凄怨,姚宝樱听得专注。她又十分心软,听出歌中的思乡与念旧之情,少女的眼眸中便如凛凛秋泓般,波光潋滟,水色起伏,似要跟着一同伤心得落泪。


    赵舜几乎是惊疑,又感慨地望着这样的姚宝樱。


    这就是宝樱姐啊。


    汴京百姓的苦和她有什么关系,鬼市的江湖人被不被那些世家利用又和她什么关系。即便是第六夜真的打算回归汴京鬼市,这也不是姚宝樱的责任。


    偏偏,容暮本人还未到,姚宝樱先来汴京,帮她的容师兄处理这些事务。


    赵舜猜,以他所认识的容暮表现出来的冷心肺看,容暮本人,也许并不在意鬼市,不在意姚宝樱帮不帮他。可赵舜也知道,姚宝樱是一定会帮的。


    什么“十二夜”?


    赵舜心中嗤笑一声,想到:十二夜的血早就冷了。


    如今还热着血、希望大家都好的人,大约只有姚宝樱了。


    姚宝樱只是云虹的师妹而已。


    十二夜如今的领头人,只是云虹而已。


    如果不是为了帮云虹分担身上的重压,姚宝樱待在云门中,当那个人人宠爱呵护的小师妹,不下山经历红尘风霜,不好吗?


    宝樱姐又不是他……又不是像他这样,必须浸在这桩俗事中,怎么也挣扎不出去。


    赵舜低头。


    半晌,他轻声:“去年,我去云门拜师的时候,你和虹姐,就知道我是南周的皇太子了吗?”


    “也不是那么早吧,”姚宝樱想了想,笑道,“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只是碰巧容师兄那时候刚从江南回来。他是个瞎子嘛,瞎子通常耳朵厉害。你一开始说话,容师兄就认出了你,然后告诉了我们。”


    姚宝樱为难地叹口气。


    那时候,一听说来拜师的少年可能是南周朝堂人,师姐便想将人赶跑。是姚宝樱想出山玩耍,顺便拐了赵舜,一道来汴京的。


    她这个人,即使对人有几分警惕,但常日相处也从来真诚得很。两个少年结伴半年,姚宝樱便相信无论阿舜是谁,阿舜都不是坏人了。


    姚宝樱笑吟吟:“坏人是不会像阿舜这样待我好的。”


    赵舜盯着她,欲言又止半晌,心想那张二郎怎么说?


    但此时似乎也不适合提张二郎。


    赵舜托着腮,凝望着下方的人流,苦笑道:“我今日其实是发现高善声和张家的人私下联系,我觉得他肯定不是和张二郎联系。我怕你有危险,才试图出来联络你……没想到他们正!


    好在今夜动手。


    “而我,也确实是南周的皇太子……可是宝樱姐,我这个皇太子,恐怕和你以为的不太一样。”


    很多时候,赵舜都觉得,他算皇太子吗?


    前朝灭国,天下大乱。北周和南周都抢着称自己有前朝皇室血脉,自己立国最正。


    也许吧。


    毕竟北周和南周的皇帝都姓李,可能确实都和前朝皇帝有千丝万缕的血脉关系。


    但赵舜知道,他们都不是前朝皇嗣遗孤。


    因为,赵舜,或者说,李兆舜,才是那唯一有前朝皇室血脉的人。


    南周皇帝知道后,率先抢下了他。南周皇帝拉着他这个旗帜建国,并声泪俱下地在满朝文武面前表演,说百年后要将皇位让给李兆舜。


    所以,赵舜被封为皇太子。


    然而,南周朝上下皆知,南周皇帝有自己的儿子。皇帝的儿子即将成年,赵舜这个尴尬的皇太子,迟早有一天要为皇帝的儿子让位。


    为了避嫌,赵舜便远离南周朝政。


    可身怀前朝皇室血脉,赵舜又觉得天下乱世,似有自己的错,他应该做些什么。


    听闻“十二夜”统领江湖,号召群雄。赵舜便想,如果自己能帮南周朝堂争取到江湖势力的支持,南周便有一统天下的可能。


    毕竟如今时局,霍丘,北周,南周。三足鼎立,互不相让。但天下大势必主合。


    可惜十二夜凋零,又在北周的地盘。南周想让江湖势力支持自己,少不得来北周走一趟。


    恰恰南周使臣和霍丘使臣一同访问北周的汴京,谈判战和问题。南周的皇太子赵舜与他们打了招呼后,便和姚宝樱混在一起,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北周。


    看看这个南周终有一会的对手。


    看看北周和霍丘会不会联手。


    赵舜托着腮,喃喃道:“……宝樱姐,我其实只是不喜欢霍丘和北周议和。他二者若是联手了,很可能会南下对南周出兵。自然,这些事都是南周使臣的事,我其实没怎么骗你的……”


    姚宝樱板下脸:“没怎么骗我,就是还是有些地方骗了我的意思?”


    赵舜一惊,目光闪烁:“我只是隐瞒了身份……这也算骗吗?”


    姚宝樱凝视他片刻,噗嗤笑了起来,蹭过来挤挤少年的肩膀,笑吟吟:“好啦阿舜,你怎么这么怕我啊?就算一点点欺骗,我也不介意啊。虽然我希望你是个完全的好人……但是我也知晓在这个乱世,完全好人是活不下去的。那大体上,做个好人,就可以了嘛。


    “阿舜已经很厉害啦。”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伸手去摸少年的头。


    赵舜神色一僵,眼皮微跳。


    但他竟然没动,任由她假装大人,过了把大人瘾。


    然后,他小声问:“那我们还能一起玩吗?”


    “自然呀,”姚宝樱叉腰,“现在鬼市还很乱呢,汴京的江湖势力还是一团乱浆。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还得阿舜帮我一起……咱们得帮容师兄治好这一切啊。”


    她喃喃声:“那样的话,人心活了,大!


    家就都会好起来的。”


    赵舜怔然看她。


    他是真的,没见过这样赤诚的少女。


    他有些困惑,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未经浊世污染,虹姐将她保护得太好。


    他亦不知,走这一遭红尘,她会不会变。


    半晌,赵舜在姚宝樱朝他看来时,笑得纯然无害,好似压根没有烦恼。


    他做出一切随她的模样,问她:“那你果真还要在张家待下去,是吧?你是想通过张家观察朝堂,还是干脆想通过张家,见到现在北周的皇帝啊?大家都说,张大郎和北周皇帝是好兄弟,生死之交,说不定你真能通过张家大郎,见到官家……”


    “糟了!”姚宝樱忽然跳起。


    她神思不属,脸色发白,惊得赵舜跟着站起来。


    姚宝樱:“天啊,我把大伯给忘了!阿舜你先忙你的事吧,我得回去救大伯。大伯不能出事啊——”


    她跳下屋檐便纵入黑夜中,赵舜连拦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赵舜无奈,又笑起来。


    算了,宝樱总会再出门,和他见面的。


    ……他想争取宝樱,跟自己回南周呢。


    争取到姚宝樱,很大可能就争取到“十二夜”,争取到号令天下的江湖势力。


    赵舜甚至带着一丝恶意猜测:张二郎知不知道姚宝樱是“十二夜”中第三夜云虹的师妹?


    若是知道,张二郎此时对姚宝樱的几多痴缠,难保不是利用。


    或者说,只要宝樱觉得张二郎一直在利用她,那宝樱便不会和张二郎重归于好。宝樱小娘子的道德之高,正是他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


    赵舜托腮静坐,含笑:“张文澜……张微水……你的一手牌烂成这样了啊,我倒真想知道,你握着这么一手烂牌,会怎样将宝樱越推越远……你若再惹她一次,她便会跟我走了。”


    --


    张宅书房中,张漠嘶口气,掐着眉心,无奈地看着对面的青年语气激昂,双目明亮。


    这便是他的二弟,张文澜啊。


    张文澜是个越争执、越冷静、越兴奋的人。他恨不得将他的满肚子坏主意展示出来,将人斗倒一圈,他借此获得成就感。


    每逢这时候,平日阴郁的青年,便会像斗战孔雀般,昂首挺胸,双目幽亮……放在张漠眼底,十分好笑。


    张文澜说着他的计划,倾前身子,诱拐他的兄长:“大兄,你来帮我吧。加入我的计划,我来收复整片江湖与朝堂……你不也想结束乱世吗,不也想建立真正大一统的国度吗?只要你帮我,我也会帮你。”


    张漠无奈地看着他。


    张漠轻声:“不可以啊,小澜。”


    张文澜眸子倏眯。


    张漠:“你要杀‘十二夜’……我不能同意。


    “你要屯兵、篡位……我也不能同意。”


    张文澜盯着他,轻声笑:“为什么?你珍惜你和官家的兄弟之情,你觉得你和我的血脉之情,宛如尘埃,不值一提吗?”


    张漠垂眼。


    他低声:“小澜,没有人保护你。!


    ”


    张文澜怔住,蹙起眉,有些不理解地看去。


    张漠淡声:“我不在意什么正统,我和官家的情谊,也不值得我付出所有。只是没人保护你,护你平安行过险途……如此,纵在黄泉之下,我也不能心安。”


    他一点点抬头。


    他幽静如雪水的眉眼,与二郎僵冷如冰封的眉眼对视。


    张漠:“小澜,我快死了。我保护不了你,我宁可你什么也不做,就待在朝堂上,官家会替我照顾好你。”


    他目中的雪水如泪如血,在眼中缓缓流溢:“我从小没有照顾好你,没有让你不受欺凌,没有让你平安健康……我不能任由你这么偏执下去。”


    风吹灭了烛火。


    张文澜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哐——”


    外面的打斗中的敌人撞上院门,一丛藤蔓连着墙被撞坍塌。巨大声响,惊醒了屋中的人。


    长青在外忽然高声唤:“二郎,三族叔府上伯言甩开我们的人手,秘密回京,先前往皇宫——恐怕要告状二郎并非张氏血脉之事!”


    书房中,张文澜好像才清醒,一下子站起来。


    他躬身迎前,上半身撑在桌上,向张漠压去。


    他一身风霜俱是煞气,眼皮褶皱很深,眼窝幽静敛寒:“你不会死。你就在这处府宅腐烂昏沉,活至百岁,看我如何赢下这一局……”


    张文澜甩袖:“我现在要去处理那个伯言,没空理会你这个病秧子。”


    他优雅地转着他的扳指,挂上腰间组玉,变回了外人所知的张二郎。他在转身时,被木椅撞了一下,腰间组玉发出泠泠声,托住那把细瘦腰身。


    很多时候,他就像个不懂世情的怪物。怪物固执地挽留一切,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又贪婪地盯着旁人的领土。他跛着脚,走在一条谁也不会认可的狭路上,显得……十分可怜。


    张漠静静地看着,看这个文弱弟弟磕磕绊绊,连个路都走不好。


    在张文澜即将步出书房时,张漠开口:“如果世事都在你的预料中,你为什么要在姚女侠面前,假扮我呢?”


    张文澜背对着屋中人。


    半晌,张文澜回头,语气如烟一般缥缈诡异:“倘若她喜欢的,就是你……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你呢?”


    张漠厉声:“荒唐!”


    他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大块血堵在他喉咙眼。他硬生生忍着不吐出,撑在桌上的手背青筋凸起,瘦得可怖。


    张漠喘着气:“你打算骗人到什么时候?”


    张文澜看着他的枯槁,撩目间,突兀笑起:“倘若她喜欢的是你,那我便会舍弃‘张文澜’,做一辈子的‘张漠’。只要我能哄住她一生,真假便没有关系。”


    他露出几分少年郎才有的无邪天真,想到自己的心上人,面颊绯红如胭,目中流光漪漪:“她喜欢谁,我便是谁。”


    他脸颊轮廓藏在黑暗中,恬静若神佛玉石,语气甚至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孩子气:“我会与樱桃在一起的。”


    --


    张文澜将张漠气了一通,!


    直出张宅,一路骑马,声称要去处理伯言私自回京、欲去宫中告状的事。


    他在张宅时那般风光,但他心头实则混乱。


    张漠说自己要死了……


    不,他不会让张漠死的。


    张漠三年前就快要死了,不还是被他延长了三年寿命?


    他可以救哥哥三年,他当然可以救哥哥更多年。他不在乎别的,只要张漠活着就好。哪怕不见天日,哪怕与世隔绝……只要活着!


    那个伯言,又要告什么状来着?


    哈,伯言甩开他的眼线,和三族叔联络上了,对不对?


    张伯言从幽州回来,拿到了他不是张家血脉的证据?张伯言要证明他不是张家子弟,要将他逐出张家,不许他沾指张家事务。


    凭什么。


    张文澜脑海中,闪过许多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