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 虽然不叫人头落16

作品:《樱笋时

    第38章·虽然不叫人头落16


    在州桥夜市生变的前半个时辰,高善声在自己的书房,发现了多余的一封信。


    最近,总有乞丐来高宅巷口闹事,无非骗些钱财。那些乞丐都是汴京城的老混子,即使抓去送大牢,关上几天也出来了。


    高善声从乞丐闹事上,便怀疑有人针对自己。所以当他在书房中一格匣子里找到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一封信时,他心中倒有一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只是打开信纸,发现信是座师写给他的,高善声的脸色,便青青白白,十分难看。


    他捏着这封信,无法判定这代表座师对自己的不满敲打,或是他人模仿座师笔迹,对自己和座师的关系挑拨离间。


    毕竟,最近针对张二郎的事,他做得一直不成功。


    当初他与张二郎定下亲事,本就打着主意,若杀不了此人、就用姻亲关系将张家拉入自己这一方的阵营——群臣结盟,逼迫官家开口,送公主和亲,与霍丘议和。


    而今,张二郎活着,姻亲关系摇摇欲坠,座师若当真对他不满,也是正常的。


    高善声捏着这封信,心头思绪起起伏伏。


    他打算明日去座师府上拜访,试探一二。唔,不能提这封信的存在,毕竟若座师真的监视他,自然不愿意他撕破脸。


    而张二郎这边……


    高善声下定决心:张家,并不是只有张二郎一人。


    前几日张家族叔和自己联络,想让自己帮着对付那假的高二娘子,不正代表张家内部斗争分外激烈吗?


    张二郎若在张家失去话语权,新的张家主事者出现,自己一样可以和张家合作,一样完成座师对自己的期许。


    思量一二,高善声出了书房,沉冷地让侍卫,去悄悄给张家三族叔送一条消息:现在的高二娘子高善慈,是假货。


    如果张家真的对付那假的高二娘子,高家甚至会从旁相助。


    这条消息导致的风暴,高善声当然不知,张家内部的斗争会在今夜具象化——张家几位长辈联手,发了诛杀令,请死士去诛杀张二郎。


    当他们得知高二娘子的身份有异时,计划难免做出调整:派出了更多的人手。人手不够,从鬼市借。


    一部分死士去杀张二郎和假的二夫人,一部分死士围住张家,打算在今夜清洗一番家族中本不应该存在的异声。


    太平日子没过几年,张家这些人好像忘记了他们先前被战乱逼去山林躲祸的日子。他们理所当然地回到汴京,做出大世家的模样,对族中不听话的小辈挑挑拣拣,欲以绝对霸道的肃杀手段,重整世家威风。


    这是乱世。


    什么都可以发生。


    “噗——”


    “歘——”


    张家被死士包围、夜里一间间院落亮起灯火的时候,姚宝樱正拉着张漠在狭窄的街巷间穿梭,时而上树时而踩檐,躲避身后四面八方追来的箭只和刀剑。


    风擦过她的眼睛与耳朵。


    她并不慌乱。


    但是她看到敌人们惊动的夜市中无辜百姓,心中便不是滋!


    味。


    临近端午,州桥夜市比寻常时候热闹些,许多人摆出了摊位,平民在其间闲逛玩耍。人们好不容易有些轻快的时候,那些追杀者们撞翻摊铺,踹翻人群,一路风卷残云杀势磅礴。


    姚宝樱听到有老人嘶喊:“我的小宝,我的小宝哪儿去了?快来婆婆这里,别乱跑。”


    有女人尖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有男人发抖:“他们往那里逃了!爷爷们,别抢我的伞……十文钱一个,别碰我的伞……”


    姚宝樱忍不住去看。


    有人指路,有人狂骂,有人大哭……夜市的灯火稀稀拉拉灭了,慌慌张张的巡逻卫士不知身在何处,百姓们三三两两转成一团,只消追杀者到来,便是一片惨叫声。


    张漠握着她的手紧一下,轻声:“弟妹,往这里走。”


    姚宝樱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而又在狭窄小巷和几个绕路追到前面的刺客交手,甫一交手,对方的武功路子一出来,姚宝樱便一怔:“江湖人?”


    这武功路子比较凌乱,出招间大开大合,衣着也并不是之前那批人那样黑色劲衣,而是粗布褐服,或随便一身短打,只在口鼻上蒙着布,遮掩面容。


    姚宝樱肃然。


    许多人告诉她,汴京不允许江湖人公然出现,汴京敌视江湖人。而姚宝樱自己在汴京月余,也确实没见过几个同行。今夜,这些同行出现了,还来追杀张漠……


    张漠靠着墙,眼见少女发愣间,敌人的短刀要砍中她的肩头。他倏地抬手,指虎背部暗器发出,扎向那几人。


    那几人功夫了得,朝后退时,张漠扑上来便抓住姚宝樱肩头。


    他声音沙哑:“这边走!”


    姚宝樱压下自己心头乱糟糟的念头:此时,先保护张大郎逃命为好。


    张漠大约真的熟悉汴京地形,即使深夜,即使这处地段接近贫民窟,他和姚宝樱在其中穿绕,也几下里,重新将追上来的人手甩开。


    好不容易,姚宝樱解决掉两个逼近的刺客,她被张漠拉着拽入了一处凹进去的房舍。


    刺客在外提着剑查看,房舍中的青年和少女面对面,并站在一堵墙前,屏住呼吸。


    二人呼吸交错,身体相挨,极淡的药香裹挟花香,丝丝缕缕沁入宝樱鼻端。花香、花香……是方才市集沾上的,还是……紧张之余,宝樱头脑混乱,骤一下抬眼。


    张漠朝她贴来,“嘘”一声。


    半开半昏的窗口外有人影过,张漠拉着姚宝樱蹲下去。因地方狭小又怕对方出事,二人距离很近。所以宝樱猜,大伯搂住她肩、几乎半抱住她,也是这个目的吧?


    姚宝樱盯着张漠。


    黑暗中,姚宝樱看到张漠的脸色发白,他鬓角沾着汗,眉心的朱砂痣更加冶艳了。触及她刺探的目光,他一怔,不知误会了什么,眉目间生出一丝笑意。


    姚宝樱挪开目光,不断透过地上的影子,观察屋外:百姓哭泣,刺客喝问。


    待这几个逡巡的刺客离开房舍附近,二人才得以呼吸。


    张漠走到房舍里!


    间,掀开一张笸箩。姚宝樱探身一望,发现笸箩下是一个灶台,灶台无火无炭,往下黑漆漆,竟像是一个迂回弯曲的朝下地洞。


    姚宝樱惊讶。


    张漠看到地洞,目中笑意加深:“以前汴京城被火烧的时候,许多人家中都挖了地洞,好逃出生天……看来我们运气不错,这家房舍已经没人住了,但地洞没有被填上。”


    他朝姚宝樱递出手:“来。”


    两只手间,捆缚他们的链条松垮垮地垂在地上,发出极轻的磕碰声。


    姚宝樱的手并不伸过去,只探头。


    他怔一下,回头看她。


    姚宝樱轻声:“大伯,我们能摆脱那些刺客吗?”


    他以为她担忧二人处境,便放柔声音:“刺客既然是追着我来,自然是因为张家内务。我方的人很快会反应过来……唔,比如二弟。若他发现刺客追杀,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


    “我们只要下地洞,小心躲避,等待援兵即可。”


    他没说的话是,躲避的这些时日,若把握好时机,便是孤男寡女相依为命的最佳时期。


    和平年代,一双男女恪守礼法,很难有独处私会的机会。只有极致条件下,互相信赖,抵背而战,才是真情流露的好时机。


    张漠心中想着这些,目中波光潋滟,潮水起伏,氤氲得他整个人面容都恬静温柔起来。


    他听到姚宝樱笑一声:“太好了,大伯心中有主意,我便放心了。”


    他听出她话音不对,脸色一僵,却并不发言,垂下眼皮想做出自己未能察觉出不对劲的模样。


    但姚宝樱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姚宝樱道:“大伯,你下地道去躲起来吧。二郎肯定会很快来救你的。我去引开那些追兵……让他们再闹百姓,多少人家都要活不成了。”


    她说完便抽身朝外。


    张漠愕然间,猛地伏身过去,一把拽住她手腕,将她压在墙头。


    他的呼吸声变重,噙着笑的眼眸中这时一丝笑意也没有。


    她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都在发抖:“你不和我一起?”


    姚宝樱哄道:“我不去引开人,大家都很危险。”


    “可你不与我一同,我如今无法动用武功,我……”


    “大伯,其实你手段了得,我看出来了。大伯放心,我一定救你。毕竟我有想知道的事情,大伯未曾说明白。”


    她朝他嫣然一笑,然后手腕轻轻一抖,便抖开了他桎梏她的手指。


    她手腕雪白,只有银链束缚。而她朝他眼皮下晃一晃手:“大伯,帮我解开吧。”


    张漠盯着她:“你若出事……我无法向二弟交代。”


    她催促:“大伯,快些解开锁链,我听到追兵的脚步声了。”


    她又以为他害怕,朝他笑着:“大伯放心,我把敌人收拾好,就回来找你。”


    张漠半晌僵着不动,而僵持间,果然有新的刺客发现了二人躲藏的位置,杀进了屋。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姚宝樱被铁链所缚,施展不开手脚。


    !


    她将张漠推到墙下,自己在地上翻滚两圈,躲避敌人的绳索与暗器。


    打斗间被迫拉直的锁链,束缚她的动作。


    张漠看到她的手腕被磨出一道红痕,眼睛当即缩了一下。


    姚宝樱急声:“大伯!”


    张漠的呼吸声很轻,像猫一样,快要在此间隐匿起来。


    姚宝樱心中宽慰,想这样也不错,待她将敌人引走……“啊!”她小小叫一声,因她再次被二人手腕间绑着的锁链朝后一扯,胸口被敌人当面的匕首劈中。


    姚宝樱朝后下腰闪退,衣襟被划破,大约被刀划了一刀,但并不严重。


    她目中生出狠厉色,运内劲于掌,朝铁链劈去。


    这铁链材质却好,劈下去纹丝不动,她的掌心倒被震得发红。


    姚宝樱一边忙着解除自己的束缚,一边对付两人的夹攻,当真手忙脚乱。一片混乱中,她听到耳边朝自己飞来的风声,风声中有清脆的器物撞击声:“接着——”


    是张漠的声音。


    姚宝樱头也不回,抬臂一接,便接住了一把钥匙。


    她松口气,朝后笑道:“多谢大伯。”


    大伯并未搭理她。


    有钥匙在手,姚宝樱很快寻到机会摘了手中的锁链。锁链叮咣落在地上,方才还躲躲藏藏的少女,一下子气势展开,鹞子般扑向两个刺客:“该你们吃点苦头了——”


    她确实武功了得。


    她年纪小,武功也许比不过长青,但收拾两个刺客,已然不在话下。


    姚宝樱拽着两个刺客窜出屋子,起初,张漠还能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再一会儿,那打斗声便越来越远。


    追杀他的刺客,好像刹那间,都要被引走了。


    房舍一下子静了下来。


    静得让人……觉得可笑。


    张漠靠着那堵墙,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锁链磨得他手腕通红,链条另一头扔在地上,映着月色。这根束缚锁链,最终只束住他一人。


    张漠目光幽冷地看着地洞入口,他并不下去。


    他在黑暗中等待。


    一会儿,他又听到了渐近的打斗声。


    他心中生起希望,想莫非是姚宝樱回来找他了?她让他在这里等候,她必然怕他出事,会回来保护他……


    “砰——”木门被一脚踹开。


    长青提刀,站在门槛前的月光下。


    长青先观察屋中的打斗痕迹,确认敌人已经走了,长青才朝那靠着墙的青年走去。


    张漠静静地看着前方,目中渐虚,渐涣散。


    青年站在屋子一角的墙根下,惨白月色照在他身上。有一丝光落在他身上,他脚下的影子好像长了魂,被吹得飘曳,如水草重重。那长了魂般飘摇的影子如黑墨,逶迤蔓延,快要吞没这一方天地。


    但他的神色,却是冷静的。


    过了很久,长青听到一声笑音,在此刻尖锐得突兀。


    张漠:“人手都追过来了?”


    “是,”长青道,“张家内宅被围,敌人血洗内宅……”


    !


    张漠垂头,看着地上的空锁链。


    他讥笑一声,抬头间,眉目已经彻底淡下,不复一丝一毫的柔情眷恋:“回府!”


    --


    从州桥夜市一路东奔,穿街过巷,飞檐走壁。


    姚宝樱临行前借走了张漠的貂皮,唯恐自己引不走那些刺客。但她很快发现,也许即使没有那貂皮,刺客也将她视为目标,追她不放。


    州桥夜市间的刺客们胡乱挥刀,闹得灯火稀薄、百姓哭啼。本该早到的汴京城卫士到现在都还没到,一刺客被旁边一小孩哭得心烦意乱,抽出一刀就要白刀子进时,高处一道少女声音,吸引了他们所有人——


    “你们是在找我吗?”


    刺客们抬头,看到了酒楼高檐上负手而立的少女。


    她披着一件郎君的雪白貂皮短氅,里面粉色裙裾在夜风中飞扬。她手中提着一把刀,自高而下,朝下方的追杀者露出笑。她稚嫩的眉眼中蕴着星火寥寥,目光十分清明,渐渐变得锋利。


    刺客们恍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