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 虽然不叫人头落13

作品:《樱笋时

    第35章·虽然不叫人头落13


    凉亭传来一阵风,春景暄妍之际,吹散了这一亭的片刻僵冷。


    这阵风真神奇,也吹散了张文澜看宝樱的那种想吃了她的眼神。


    他眼睑轻轻一颤,蛛丝般的仇恨感便被他眼中的一湖深潭消融。他重新变得幽邃冷漠,看她如同看陌生人,不带什么情感了。


    他真的太会变脸了。


    姚宝樱真有些弄不懂他这是何意。


    她也弄不懂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张文澜闯入内宅女才待的凉亭,惊得那几位女眷颇是慌张。但好歹她们大都是妇人,想起今日要务,也冷静下来。


    为首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起身,还得先向张文澜这个朝廷命官行个礼,才能说:“敢叫张二郎知道,高家教女不严,特留高二娘子在家中管教。待一月之后,老身必将高二娘子完好无缺地送回张宅。”


    姚宝樱想,一个月后?哼哼,一个月后,她还在不在汴京,都不一定了。


    她探头想说什么,但张文澜隔袖扣她手腕的力道十分重。她一动,那力道加重,分明是阻拦她出头的意思。


    姚宝樱轻轻眨了一下眼。


    她便一动不动,被张文澜护在身后。她听到张文澜幽静平和的声音:“不劳老妇人忙碌,高二娘子可爱娇憨,在澜眼中,已十分完美,不需再学什么了。”


    姚宝樱再次眨了一下眼:可爱娇憨……是高二娘子吗?


    对面的妇人们显然不敢苟同,姚宝樱发一会儿呆的功夫,她们已经说了许多话才阻拦。大概意思都是想把姚宝樱留在高家,她们口口声声用“没有规矩”“堕高家声誉”来形容现在的高二娘子,态度十分坚决。


    论理,娘家人想留自家二娘子,是没有问题的。


    姑爷在旁阻拦,便很奇怪。


    张文澜轻轻挑一下眼,一下子明白高善声的心思了:高善声自然是想留下姚宝樱的。


    高善声认定姚宝樱和他妹妹失踪有关,只要留下姚宝樱,高善声就觉得自己有法子让姚宝樱开口。比较麻烦的,是张家的侍卫们形影不离,张文澜也将那个假的高二娘子看得非常严。


    在张家三族叔联络后,高善声意识到张家对张二郎并非全然支持,自己确实可以在有限范围内,试探张二郎。若张家其他人帮自己除掉张二郎,自己面对的很多难题,都可迎刃而解了。


    什么休书?若夫君死了,那妹妹便是孀居,谈不上被休。


    于是,高善声配合张家传话的三族叔,想出来的法子,便是用内宅事务,来留住姚宝樱了。


    他不好出头,家中的女人们,好出头。


    但张文澜望着高家这些义正言辞的女眷,在快速了然高善声用的手段后,他眼波一转,便是一段深情表演。


    姚宝樱还在发呆,便见张大人转过肩,左手握住她手,朝她俯眼望来。


    这一眼波光粼粼,春情撩动。姚宝樱被看得哒哒哒三步,警惕后撤退。


    他跟着她走,抓着她的手不放。


    张文澜朝着她温和十分地笑:“我方才来时,便听诸!


    位夫人说,我夫人不通女红,没有为我绣一针一线。那诸位可是误会我家夫人了。二娘子只是内秀,不愿将我夫妻间的私事四处宣扬罢了。瞧,这不正是二娘子为我绣的吗?”


    他珍重非常的,在众人和姚宝樱一道诧异的目光中,从袖中取出一枚荷包。


    姚宝樱离得近,看到金丝流动,琳琅耀目,两只鸳鸯在绯红底的荷包上悠哉戏水。


    这、这、这……这绣得可真好!


    他哪儿来的?


    谁给他绣的啊?


    而且看上去,荷包鼓鼓囊囊,里面当真还装了东西……姚宝樱震惊,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看张文澜将荷包送到了她手中。


    众目睽睽,姚宝樱纠结之下,默默接了那荷包。


    张文澜目中生出笑,一闪而逝。


    他叹口气:“夫人,我早说过了,为人不可一径低调。”


    姚宝樱:“哦,受教。”


    你不是低调,你是太高调呀夫君。


    众女看到了姚宝樱手中那荷包,目光闪烁,心情各异。


    那老妇人和旁边人互看,说着什么高二娘子方才怎么不说,引人误会。她们又悄悄试探姚宝樱,想让姚宝樱开口。但姚宝樱根本来不及开口,她们所有的话,都被张文澜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二娘子绣工平平。”


    “我夫人并不必做女红圣手,为他人绣嫁衣。”


    “二娘子笨嘴笨舌,非才女之风。”


    “我爱夫人言辞朴实,夫人自然为我改了旧日习俗。”


    “留二娘子在娘家住几日,解二娘子思家之情。”


    “几位夫人与高大郎若想念我夫人,张家从不向诸位闭门的。”


    张文澜又好整以暇:“我夫人起初和我说,自己在闺中寂寞,并无手帕交。没想到夫人原是谦虚了,诸位夫人这样关心我夫人,倒是我夫人年少,没有体谅诸位的辛苦。”


    众女脸色不自在起来,姚宝樱在后捏着那枚张文澜给她的荷包,兀自咬着唇,差点笑出来。


    她们和张文澜斗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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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说张文澜年少时就有多伶牙俐齿,端看他现在的架势,一介文官给自己竖了那么多敌人。若不能说会道,岂能以一打多?


    所以,姚宝樱不和张文澜辩论。


    她现在都是和他直接吵的。


    姚宝樱抬头望天、努力忍笑的时候,她迟钝的神经,稍微灵敏了一些。她目光悄然落到张文澜萧肃颀长的背影上,莫名想到:他现在,是不是就是话本上写的那种,维护女子的情郎呢?


    自他到来,她一句也没来得及说,他一个人全说了。


    众女都被他吸引走了战火,内宅女子们被他绕得头晕眼花,哪里还顾得上姚宝樱。


    姚宝樱眨眼:张文澜这戏……也太好了。


    无论真假,众女节节败退,那老妇人脸色难看,最终勉强坚持着:“二娘子连敬茶都做不好,如何回张家?”


    张文澜掀眼皮:“夫人可知我父母双亡?!


    ”


    众人怔住,脸色都有些不自在。


    “我上头只有一个大兄,因避嫌之故,我大兄总不好让我夫人去敬茶吧,”张文澜很平静,“若论家中其他长辈,隔着一层亲,倒也不必在我夫妻头上作威作福。何况夫人就算不会敬茶,有我在,又何须她劳碌?”


    张文澜松开了姚宝樱的手。


    他朝她敛目一笑。


    他下一刻便敛袖振衣,上前接茶盏,恭然向那老妇人敬茶——一举一动,皆是老妇人方才希望姚宝樱学会、她们指责姚宝樱不够优雅的动作。


    这一流水般的动作,在张文澜做来,便非常优雅了。


    姚宝樱朝后退了一步。


    凉亭旁的风吹动树荫如海藻般流动,她脸颊发丝有一瞬遮住眼睛,她隔着拨动的发丝,看那长身如竹如松的青年。


    这一刻,她清晰地在张文澜身上看到了陌生感。


    琳琅满目、幽静雅致的贵族郎君,并非她昔日认识的那位山间伶仃的少年郎。


    三年时间,他在关中张家这样真正的大世家中日夜熏陶,言行拘束常日受教,他连昔日一丁点儿的妄为都很难看到了。


    ……换言之,他已经被腌入味了。


    他的“坏”,已经不是旧年那种浮于表面的“坏”。


    旧年她还能看出蛛丝马迹,现在她看出来的,大约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他已经学会了更好的伪装,在更恰当的时候出手,一举夺魁,笑傲群雄。


    姚宝樱抿唇:……真要命啊。


    有点儿慌了啊。


    --


    众女败下阵来。


    在张文澜演了一出夫妻情深的戏码后,他亲自敬茶,展示他完全有能力教自己的妻子后,张文澜便把姚宝樱带走了。


    摆脱了众人,张文澜不必演戏了,他越走越快。


    姚宝樱因有心事并不在意,忽然,张文澜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一旁假山的山洞中。后面跟随的长青等人立刻止步,退出数丈,顺便阻止周遭有人打扰。


    姚宝樱心不在焉间,眼前一暗。她被拉进山洞,后背抵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霎时回了神。


    逼仄狭窄的环境,让她想到了他醉酒那日的痴缠。


    姚宝樱后背刹那间浮起一片鸡皮疙瘩,推搡间出手:“你干嘛——”


    她只抬手,没有那一步动作,手指僵硬地顿在虚空中。因为,那比她高一个头的青年,面朝着她,垮下肩膀,倾倒下来,将下巴压在了她肩上。


    他长长地叹口气,神色惨然,泠泠望来一眼,不复方才舌战群儒时的凌厉,格外的,脆弱。


    ……一个人,是怎么在端正清贵,和魅惑鬼气间,自如切换的呢?


    张二郎轻声呻、吟:“樱桃。”


    姚宝樱站得僵硬,被他凑过来的脸晕了一下,满脑子都是阿舜说的“旧情难忘”。


    她的手掌想劈下去了。


    她的脸颊被他的呼吸熏得,好像也带上了他身上的那股花香。


    她不肯看他,也觉得他不该这样,说话掷地有声:“你站起来,别靠我!


    。”


    他轻声:“我方才遇到刺客了。”


    已经要推开张文澜的姚宝樱,按在他肩上的手指一顿。她想到了自己和赵舜的复盘:那刺客,很可能是冲着她来找解药,根本不是冲着张文澜去的。


    换言之,张文澜为她挡灾了。


    再加上,方才那些夫人们纠缠她,虽然她并不在意,也不害怕,但是他挡在她面前……


    姚宝樱抬起眼睛,与他乌黑眼珠子对上。


    她到底善良,纠结着问:“你受伤了吗?”


    青年就那样下巴搭在她肩上,朝她轻轻地、恹恹地,点一下头。


    姚宝樱不怕他压,她哪怕把所有力量放过来,她也可以撑住。何况张文澜不过是做样子,他虚虚靠过来,只是一副想缱绻温存的模样。


    她那时候看热闹的时候,战斗已经到了巷外。她并不知道高家家中的战斗,波及张文澜多少。这个人虽然心强,但战力弱。而人一旦弱,确实想找人依靠。


    张文澜,毕竟还算个人。


    姚宝樱认真地伸鼻子,嗅了一下。


    他被她嗅得哼了一声。


    雪白脖颈一下子便红了。


    他霎时搂住她腰肢,抱得她发紧,唇息在她颈侧轻蹭,又暖又湿。这什么妖怪啊?!姚宝樱大惊,膝盖一软,手肘贴着石壁一撞。卡擦间,地上稀里哗啦掉了一片碎石子,还有几根草屑。


    他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控制好情绪后,小心翼翼地朝她望来,眼中蕴着一片潮湿。


    姚宝樱板着脸,除了耳根通红,她似乎很淡定,憋出一句:“很疼呀?”


    他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姚宝樱谆谆善导:“但是哪里受伤了呢?我怎么没闻到血味呢?”


    张文澜被她这逗猫哄狗一样的语气可爱到,他轻声:“毕竟你也不是狗。”


    “……张文澜!”方才那些妇人说那么多话,都能让姚宝樱保持笑容,然而现在他三言两语,就把她惹得火冒三丈,“你少得寸进尺。”


    她一把将他推开。


    他摇摇晃晃,顺着她的力道往后倒。


    姚宝樱狠下心,丢下他就往假山外走。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来,她回头看,他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她。


    他就喜欢站在暗处观察她。他脸上本没有神色,在她回头那一刹,也有了。


    青年好懒散的姿态,好无所谓的神色。他挑目看来时,眼波又像是荡着秋千一般,一晃一晃的,花香拂到宝樱鼻端。


    风吹来,这一次,宝樱真的闻到了血味。


    ……他居然没骗她,他真的受伤了。


    虽然不知是哪里。


    姚宝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他静默不语,根根秾丽的睫毛下,眼神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姚宝樱被他那种眼神看得呼吸都要停滞了,待她瞪去,他恢复面无表情。然而怎么说呢?面无表情的张文澜高鼻朱唇,睫生浓荫,眼波幽邃……更惑人了。


    姚宝樱和他隔着几步,互不服输地盯着对方半晌。


    姚宝樱道:“……我没有爽你!


    的约,我是被高家人骗走了。你已经知道了吧?”


    他唇角生出一丝漫然的笑:“我知道。”


    姚宝樱便道:“所以,你在人家家,干嘛那么嚣张?”


    张文澜:“不然呢,我给高善声跪下磕个头,求他把夫人还我?”


    姚宝樱要给他跪下磕头了。


    她呸他一声,强调道:“我才不是你夫人。”


    “假的嘛,”他漫不经心,“只要没有真的,那就是夫人。”


    他的目光掠过,宝樱后背瞬起鸡皮疙瘩:……他这什么意思?!高二娘子还能回来么!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站在山洞口,光华皎然。他站在山洞内,半昏半明。他看她半晌,扬起下巴:“知道我为你吃了亏,你还不过来扶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