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背阴，建在山崖之上，最高处的三进大堂没被炸毁，万刻发带着工部的人躲里头不敢吱声，脑袋倒探得很远。


    “……咱家大人这炮仗，瞧着比云北城外那次更厉害了啊。”


    他搓了搓手，一口叹息刚吐出一半，头上就掉下来个银色的东西，险些吓得抛出去，被钟锦一把摁住：“万大人啊，玩炸了神仙都救不了你。”


    四周械师猛地往后躲开，钟锦背着光露出一个焉坏的笑，瞧眼前人哆哆嗦嗦要把铜丸递回来，身后先过去一角大红花衣。


    “空壳一个啊老万，她唬你的。”梁来之拆台，“来，给本公子瞧瞧啊呦诶疼啊殿下！！”


    “吵。”把人提到一边，莫上麟撒开手拍了拍，对上钟锦那道不无遗憾的目光，评道，“越发皮了。”


    钟锦耸了下肩，从袖中摸出图纸，随他进了堂屋：“霹雳子。臣这儿小门小户的，再想精进也没钱研究，王爷看着办。”


    “本王就有银子了？”莫上麟嗤声。


    “可不。”土匪寨子没那什么常备的茶水，她悻悻丢了空茶壶的盖子，随意翻着，“王爷敢走到这一步，兵、财、人缺一不可，财有霍缘鸢，人有梁来之，将火器琢磨透彻足够了。至于兵，王爷还是想在这里拖几日吧，缺一个由头，终归我是没什么兴趣。”


    堂正中的太师椅边上有只矮柜，多半是放杂物，钟锦挑来挑去只找到一小盒茶叶，托到鼻底嗅了一下，忽然抬眼：“顾渚紫笋，山匪居然喝得起这个？”


    捻了一小撮在莫上麟手心，余下连盒带茶收进袖中，明晃晃一个私吞。那边摇头无奈：“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这成色是贡茶。”


    眼角卷起一点玩味，钟锦尚未开口，屋门先进来个一身血气的甲末，眉头紧蹙：“主子，山中有洞穴地道，小的追进去后屡遭伏击，先让弟兄们撤出来了。”


    这般谨慎的行事风格与亥令完全不同，钟锦瞧出他身上的血不是自己的，便听莫上麟点头：“说。”


    甲末很干脆：“那伙人动作整肃，撤退有序，与山匪完全不同，像军伍之人，但……不算有杀心。”


    今日风不大，外面火扑灭得很快，但黑烟尚未散尽，在高处望过去就似一场提前报信的狼烟，钟锦捻了一枚茶叶在嘴里嚼，背在身后的手摩挲着那只盒子，头脑中飞快掠过几个名字。


    “太子，四殿下，许颂。”指尖敲击桌面，莫上麟看向她，“天子脚下，贤者之师，听起来实在矛盾。小靳大人觉得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那些被押解过来的匪贼身上看了一圈，才微微摇头：“审吧。但我觉得都不是。”


    莫上麟瞧她的眼神深了一些，半晌，让甲末去了。


    天幕渐垂，群山之间的战火和炊烟只有颜色上的差别，钟锦左手扔霹雳子的准头不太好，炸场子连带庖厨一起毁了，今夜这顿只有干粮。


    梁来之啃了一口饼，干噎：“殿下和我爹哪儿去了？再不找到慈安大师，真遭大罪。”


    边上赫连贡布忙比嘘声，然后抬手接住抛过来的东西，眼睛一亮：“好弓！”


    钟锦朝二人点了点头：“上面堂屋里吵架吧。怎么样，做得匆忙，最大只能承受四石力。”


    这话问的是小狼王，梁来之倒先推开人凑过来，压声：“吵什么？我爹发现你们在拖延时间欲置梁家于不忠？”


    钟锦淡淡睨过去。


    赫连起身去试弓了，万刻发和械师围着霹雳子凑一头，嘟嘟囔囔苦中作乐，她散开的目光唯有一点凝聚在梁来之身上，却看的他一个激灵，撑地往边上挪开：“……不说就不说，全都把本公子当小孩。”


    “忠与不忠，还未可知。”


    梁来之一愣，身边一顶极为华美的琉璃灯就被钟锦拆了盖，回手举向赫连贡布。她张口：“不过梁小公子，你的确没有长大。”


    继而直起身一笑，好似这无情的话不是她说的一般，钟锦眯眼瞧中一匹马：“走吧，打猎去。”


    梁来之仰头，上长空星稀，下山林摇荡，关键是还有一伙匪贼流窜其中，连御林都五人一组的三班倒不敢松懈，他看着自个儿不会武的嫂子跟着命比千金的赫连跃马而出，在到底谁没长大这个问题上抽了抽嘴角，困惑：“……啊？”


    一只略黑的手就抽出箭矢在灯油里一沾一擦，火光倏地燃起飞出，百步外一声惊叫，赫连回头：“兄弟，带上火烤野味！”


    烤肉！


    少年疏狂，千年难入心一回的朝堂事顷刻被梁来之抛到脑后，他上马时身后坠上几个护卫，最后近乎半数坐不住的都跑进林子闹腾，没人注意到最前头一抹黑影悄悄离了队，及至草木深处。


    声音渐远，钟锦松开缰绳，借穿透树叶的月光重新打开那枚茶叶木盒，从最底下翻出一本小册子，白日里闻见的纸墨味再次沾染指尖。


    拿茶叶香气掩盖墨味，又放在触手可及的明处，前寨主也算有几分胆量，可如若那士卒属于皇子，作为信物、把柄或者交易的册子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他们的势力早就强盛到无需依附于一张假牌，就是连山门也作为自己的一颗棋都无妨。


    那谁会需要委身于此？


    册子上记录的东西并不稀奇，或者说钟锦还没看明白，但她懒懒散散坐于马上，落在那某年某月赠某物的字里行间的视线四散开去，终于感觉到有人缓缓靠近。


    然后合起册子，指甲在扉页上随意刮了一个水波纹，赌道：“山河易主十四年，故人竟不是黄土一捧。”


    脚步声一顿：“阁下是谁！”


    刀剑声乍起又未靠近，钟锦却轻笑出声，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无奈。


    感慨前朝已去，自青影十三楼到贺连章再到这山林草莽，居然还有这么多人与旧主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无奈这具身子的主人已不是那个曾经的公主，而她，交易中也没有复国这一条。


    俯身将册子放到地上，她叹了口气：“说了，故人。宣王找到诸位只是时间问题，今夜山中人杂，趁乱离开。”


    勒马要走，钟锦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朝暗处补了一句：“诶，我是出来打猎的，诸位给只山珍还是行的吧？”


    树丛：“……”


    回到篝火边的时候，两小孩吆喝得三五六划拳，居然在条件如此艰苦之时硬是用兽肉做赌注，又赌了起来。有人从地窖里找到酒，不年不节地玩得还怪热闹，以至于万刻发都跟着有些醉，踉跄给钟锦倒了一碗：“老糟烧，换靳大人亲手打到的猎物，够、不够！”


    钟锦笑出声，先将酒碗接了才背手松开一只瘦骨头野兔，在万刻发看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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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眼神里要了肉，朝他举碗：“万大人，你亏。”


    众人立刻哄笑，继而有人猛地捅了身边人一肘子：“嘘，宣王！”


    喧闹一止，石阶之上煞风景的玉阎罗自顾自在面盆里洗手，钟锦很没所谓地走上去替大伙请走神，见他翻袖口折掉血迹：“审完了？”


    “嗯。”


    月光自飞檐倾泻而下，照亮一盆血水，继而将这人生冷眉目镀地柔和几分。


    莫上麟转身时与梁阎对上一眼，目送老爷子甩袖离开，接着道：“只说是前朝末年争霸时一支起义军，不愿被招安故而藏身于此。拿到一副山洞地图，甲末已再去探路。”


    他顿了顿，带着人去三进堂后头的乱石崖：“六小姐打了一只兔子？”


    酒太烈，钟锦低头抽了口气，含糊：“怎么？我的人查到西府军最近有动作，四殿下不安生，这起义军可以做文章。”


    喧闹落在后面，钟锦一只手夹着两只碗并筷子不方便，被身边人抽走酒，听他意有所指：“前提是这‘起义军’老老实实待在山里，而是不是像野兔，闻风便溜，本王在这里就是半个瞎子，手脚不灵，不好抓啊。”


    莫上麟说罢对碗饮了一口，那双极好看的眸却一错不错盯着钟锦平静面容。这个人面皮薄，却一向情不上颜色，更别说露出一丁点“亏心事”的痕迹来。直到酒气将他自己的眼尾都染上欲/色，那边还是无辜得很。


    莫上麟忽一低头，吻住她眼。


    叹息似有似无：“六小姐生的一双含情目，跟真的似的。”


    钟锦踮起脚，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又在莫上麟追来前丢开人坐到崖边：“不真也有八九分了，不然怎么能挡住我看星星呢。”


    山河寂静，她两条腿垂在崖壁外面，随便推一把便能掉下去。可这种危险让她心安，连今夜这不真实的安宁都多了几分实感。


    她左手使筷还是有些困难，但咀嚼依旧慢而精细，忘了问烤得什么肉，没放佐料，味道居然还不错。被撩拨一下没了后文的宣王难得被抛到“公与星君孰美”的问题里，在她边上懒懒仰身，喝酒很不规矩。


    本就只剩一个碗底，偏大半酒水顺着唇角流到下颚，在锁骨处积攒成一个小窝，然后淌进衣襟。


    这人故意的，故意薄衫半透。


    烈酒与皓京城里的精酿完全不同，没有那种文人骚客的清香，有的只是纯粹、浓烈、不羁的酒气，钟锦乐得将此事含糊过去，又确实有点贪恋这味道，倾身含住他喉结。


    莫上麟吞咽了一下，血脉与心跳似乎就在唇边川流轮回，钟锦顺着酒痕一点一点抿到他锁骨，将酒珠卷起。柔软舌尖舔试过肌肤的瞬间莫上麟明显一绷，她欲再向下的动作却被一只手固住，唇磨过她耳垂：“惶恐啊，六小姐今日这么好兴致？”


    被打断地有些燥，钟锦皱眉。


    这么点酒还不至于让她醉，可大约是今夜实在热闹而安逸，步步为营太久的人也有些昏了头。她思索后决定主动在他唇角厮磨，居然真解释了一句：“摸得到，闻得到，尝得到……除了互相算计，这个世界竟然如此真实。”


    “什么？”


    莫上麟扶住她，来不及看清钟锦神色却被挡住眼，耳边是她的嘘声。


    “别问。钟锦的事讲完了，接下来是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