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六十章 金滕

作品:《大巫

    可不举行祭祀,又要怎么做呢?


    依照旧例,十二月为殷历新岁,蜡祭一般定于十一月举行。


    辛甲翻开历书,“此时为九月之中,离蜡祭尚有近一季的时间,这期间还有太多变数。”


    白岄道:“王上病情沉重,迁延难愈,既然医师已束手无策,让巫祝去吧。”


    吕尚冷哼一声,“听闻巫箴将殷都的巫祝带回来了,他们在这里,不添乱就行了。”


    “可凡人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寄希望于巫祝。”白岄放缓了声音,劝道,“王上已卧病三月,即便没有那个流言,也是人心惶惶。如今太公返回丰镐,若不采取任何手段,如何服众?”


    召公奭赞同白岄的说法,“先前百官和国人已多有怨言,只是始终盼望太公归来,才能各安其处,隐忍至今。”


    这样长久、隐忍的重压是很煎熬的,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或是无边无际的灰色梦境,必须逐步消解弥漫在丰镐的这种情绪。


    最好的办法就是举行一场看起来行之有效的祭祀,或是武王的病情稍有好转。


    “周公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行祭祀,便派遣主祭前去治疗,以示神明仍在,也能安定人心。”白岄续道:“何况主祭之中,巫即与巫罗均擅于医药,远胜阿岘,巫汾通晓占梦、开解心绪,王上本就是起于心病,令他们前去治疗,或许确有收效。”


    吕尚瞪了她一眼,“主祭?那就更不可相信了。”


    白岄摇头,“主祭并不是只会那些装神弄鬼的法子。”


    身为巫祝之中的佼佼者,他们继承了传自先祖的各种知识,并在相应的道路上不断求索。


    “我会在一旁看着他们,绝不令他们妄为。”白岄走到吕尚面前,注视着他锐利的眼睛,“太公不信他们,能否相信我呢?”


    “巫箴,你要为他们担保吗?”


    “是的,如有任何变故我会处理,所有后果由我承担,这样,太公是否能够安心?”


    吕尚勉强同意了,拂袖而去,“看好你的那些同僚们,别耍什么花招。”


    辛甲不解道:“巫箴,你就这么信任那些主祭?虽他们与你共事多年……”


    “那倒没有。”白岄语气轻松,“主祭行事谨慎,即便确实怀有异心,也不会在此刻表露,那何不趁此时利用一下?”


    丽季皱起眉,“阿岄,你还真是胆大。”


    白岄抱起几份文书,“我回宗庙告知巫即他们,午后带他们去王上那里。”


    周公旦起身,“我与你同去。”


    “……?卿事寮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吧?”


    “司工他们正在处理,太公也去协助了。”


    “那随你。”白岄向辛甲等人道了别,走出官署,问道,“周公要去宗庙做什么?”


    “前去告祭先王。”


    白岄停步,“那应当先请太卜进行占卜,向神明和先王陈述诉求,再于明日举行祭祀。”


    在祭祀之前,首先应在龟甲上刻好前辞,告知神明占卜的事项与诉求,询问神明是否接受预先准备的祭品,最后根据兆纹敲定祭祀的方式、祭品数量、种类,是否需要伴祭等种种细节。


    待祭祀结束后,再刻上祭祀的执行情况和最终结果,归档保藏,以备后续验看。


    数百年来,商人在祭祀上形成了一整套详细、完备的流程。


    对比之下,周人的祭祀和占卜实在显得随心所欲、毫无章法。


    周公旦摇头,“不必麻烦太卜他们。”


    这并不是举行祭祀的时节,宗庙里只有一名负责看管祭器的礼官,和一名保管卜甲、文书的卜人在内值守。


    见周公旦和白岄到来,礼官和卜人一头雾水,“周公和大巫怎么来了?是要举行祭祀吗?可太史没有提前派人来通知啊。”


    白岄安抚道:“是临时决定如此,不过是向先王告祭些许小事,不必惊慌。”


    卜人仍感不安,“可并没有预先钻凿好卜甲,这……我立刻去请太卜过来主持占卜。”


    白岄摇头,“没事,我来吧。你去取修整过的腹甲和刻刀过来,礼官去布置祭祀的场地。”


    “哦,大巫要亲自占卜吗?那是再好不过。”卜人也听说过白岄乃是殷都的主祭,还未见过主祭是如何占卜,有些好奇,“我立刻去取卜甲,请您稍待片刻。”


    白岄走进宗庙,停在神主之前,“所以周公要告祭何事?”


    周公旦取出预先写好的祝书,“请先王代为询问神明,是否能以我代替王上,前往天上侍奉神明。”


    如果真像商人所传的流言,天上的神明一定要降罪于周,那就让他来代替武王。


    神明同意的话,就献上美玉作为凭证,之后等待神明亲自前来带走他。


    神明不同意的话,就收回祭品,不进行祭祀。


    “以你替代王上,但并不立刻举行祭祀……”白岄看着祝祭的文书,难得读得磕磕绊绊,“而是要神明之后亲自前来收取……?”


    这是什么悖逆常理的祝祭文书啊?每一句都挺……出人意料的。


    白岄抬起眼,将祝书轻轻放置在神主之前,“祭祀又不是买卖,神明可不喜欢事后收取报酬,更不喜欢你跟祂们谈条件。”


    祭祀是请求,将一切珍贵之物尽皆奉上,期待吸引神明的目光,得到神明的垂怜。


    对于这些卑微的请求,神明当然可以置之不理,并且不会交还那些已经献上的祭品。


    哪有这样预先提出要求,还要让神明自己来收取的道理呢?


    白岄的指尖从竹简上划过去,问道:“如果神明不来呢?”


    周公旦反问:“难道神明会来吗?”


    白岄蹙起眉,“……你对神明太不敬了。”


    “殷都的贞人和巫祝,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别胡说,巫祝与贞人只是借神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白岄冷冷道,“而不是企图挑战神明的权威,更不是直接质疑神明的存在。”


    白岄告诫道:“我是不信,你也可以不信。可不能将这些事公之于众,做得太急进,会惹来麻烦的。”


    且不说这样藐视神明的行为会立刻招来巫祝和商人的不满,不利于安定。


    对于长久地信仰着上天的黎氓民众来说,骤然崩塌的信念会让他们茫然无依,陷于黑暗,同样不利于安定。


    卜人很快捧着龟甲回来了,礼官也将祭祀的场地布置完毕。


    清洗、修整过的龟甲呈现出类似象牙的白色,需沿着纵线在其背面使用扁刻刀钻凿出方型的凹坑,一直达到骨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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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薄处,这样才能最好地呈现出兆纹。


    卜人呈上各种大小、形制的铜刻刀,一边观看白岄钻凿,一边感叹道:“大巫凿得仔细,许多手法与我们惯用的不同,这样钻凿,能更好地烧出兆纹吗?”


    “商人习惯于这样钻凿,钻凿的手法不同,所得的结果也会不同。”白岄翻过龟甲,取了一柄尖头刻刀,沿着龟甲的边缘刻下占卜的前辞。


    用铜刻刀镌刻于甲骨上的文字,称为“文”,用毛笔写于简册之上的文字,称为“书”。


    于甲骨上刻字并不容易,尤其是钻凿过后薄如蝉翼的那部分,若在其旁用力过度,很容易造成骨质提前断裂,从而废弃,无法用于占卜。


    巫祝和贞人均会在无法使用的小块碎骨或占卜失败废弃的甲骨上进行反复习刻,之后才能正式承担刻辞的任务。


    “不过,到底是要占卜什么事呢?”卜人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的礼官,叹道,“王上病了许久,迁延难愈,是要为他举行祓灾的祭祀吗?”


    白岄点头,“是的。”


    卜人又道:“那应该举办得更隆重一些呀,希望王上能快些好起来。”


    刻好卜辞后,白岄从菙氏手中接过点燃的荆木,在龟甲的背面反复点灼。


    烟气袅袅,随着清脆的断裂声,龟甲上一一现出纹路。


    卜人上前查看,讶异道:“这……似乎都是吉兆。”


    他将卜甲对着光线看了又看,仍觉不敢相信,“真是太了不起了,三枚卜甲都现出吉兆,我……我有些不敢确定,大巫你看这……”


    白岄道:“去拿卜书来比对一下吧?”


    “哦对,大巫你看看我,从没见过这样了不得的事,把卜书都忘了。”卜人忙从府库中取出记载着兆纹的卜书验看,仔细比对了那些“卜”字枝干的长短、夹角,果然都是吉兆。


    卜人并不知祝书内到底写了什么,只道是寻常的祈福祓灾之辞,激动地捧着卜甲,呈给周公旦,欣喜道:“先王的回答都是吉兆,果然是神明垂怜,王上一定会好起来的。”


    周公旦看了一眼兆纹,“那就好。”


    卜人提议道:“周公,也拿去给其他人看吧,大家担心了这么久,难得有这样的好消息。”


    “收起来吧,先不要告诉旁人。”


    对上卜人疑惑的眼神,白岄温声道:“这是神明的垂怜,在王上好起来之前,不能轻易示人。辛苦了,把这些仔细保管起来吧。”


    卜人听了觉得有理,将祝书与卜甲仔细地收进匣子内,与礼官一同放入府库。


    “巫箴,三枚龟甲都现出吉兆,有这么凑巧吗?”


    白岄敷衍道:“或许真是神明被你的诚心打动了呢?”


    周公旦自然不信,“你曾说过,贞人会操控兆纹之法,你在殷都待了两年,如今也学会了吗?”


    “多学一项技艺,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用得上,对吧?”白岄将刻刀收起,阖上匣子,“要学吗?我可以教你。”


    “之后再说吧。”


    “不过,你就一点都不怕吗?”白岄侧过头,“神明通过卜甲答应了你的请求,不怕祂们真的将你召往天上吗?”


    周公旦看了她一眼,冷声道:“那就试试看好了,看看你们商人的神明,到底有多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