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 夏浮冰

作品:《大巫

    白岄在车舆内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听闻上古之时,三苗将亡,怪象横生,至于日出宵中,雨血三朝,龙生于庙,地坼及泉,伊洛水竭,夏河浮冰。于是夏禹受天之命,以征有苗。”


    “至夏桀之世,荒淫暴虐,民怨沸腾,乃见日月不时,寒暑杂至,五谷焦死,鹤鸣十夕,鬼呼于国,成汤王遂会盟诸侯,与夏战于鸣条。”


    “国之将倾,天命转移,往往将生乱象,自古如此。今我军行至殷都王畿,见天降暴雨,城垣坍圮,汜水泛滥,共头山崩,如此种种,皆是商王残暴,上天不眷,社稷动摇之兆。本非灾祸,何须祓除?”


    她特意提高了声音,平静沉稳,援引旧事,条分缕析,鼓舞人心。


    这些话在雨中传得很远,连远处的会盟诸侯和兵卒们也都能听到,听不到的人则被旁人转述告知这一番说辞。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细细想来,似乎确是这个道理。


    他们自西一路行来,途中顺利,渡河也在一日之内完成,怎么偏偏到了王畿才接二连三地遇上这些灾祸?


    所以上天降下这些异象,是为了预示商王大败,而不是为阻拦他们啊。


    丽季小声感叹,“阿岄可真能说啊,把他们都给镇住了。”


    武王笑了笑,“不然为何任命她为大巫?你父亲可是对她赞赏有加,认为她比任何人更能胜任大巫之职。”


    辛甲也向白岄投去赞许的目光,她果然早有打算,或许是从开始下雨那日便想好了这套说辞吧?


    白岄伸手,此时残冬将尽,初春多风,流行不息的风气携着潮湿的水汽从她指尖掠过,轻轻拂动着蓑衣外层轻薄的蒲草。


    “起风了,雨云将散。”白岄平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言之凿凿,“明日或有雾,甲子当日,会是晴天。”


    有这样一个虚幻的希望摆在眼前,兵卒们信心大增,不满的议论声暂时平息。


    只是这套说辞仅能稳住人心,提振士气,说到底什么实际问题也没解决。


    巫祝能做的恐怕也仅此而已了。


    宗亲和将领们可没有那么好打发,自然也有人对白岄这番话提出质疑:“大巫说得轻松,兵卒受寒者多,如此冒雨涉水疾行,不待到达牧邑,已折损良多,即便甲子天晴,只怕到时已无人可用!”


    “两年之前,诸侯会于孟津,王上曾以‘天命未至’为由不战而返,难道如今天降暴雨,便是所谓‘天命’?”


    他们真的很想知道,天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比商人信奉的神明还要玄乎,只凭着王和巫在那里说,空口无凭,如何让人信服?


    白岄道:“夔龙吞吐,乃有死生,天地相交,便是雨露,天降大雨,自是神明之意。五百余年前,鸣条决战当日,也曾雷雨交加,商人奋勇而战,终得代夏而立。”


    “如今夔龙布雨,天命又至,诸位——不敢接么?”


    女巫的语气森冷,眼眸中带着少许挑衅和嘲讽。


    白岄作为商人的主祭,自幼浸淫于神事,妄图和她争论天命和神明,是很不明智的举动,几乎没有胜算。


    宗亲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转而以仁义相劝,“王上,我等并非临阵退缩,实是忧心染寒病倒之人,既然大巫认为不日便要放晴,何不在此稍事休整,以观其变?”


    武王道:“既与胶鬲相约,不可失期。”


    既然已不再谈神事,那就可以谈谈解决问题的方法了。


    有必须如约到达的理由,只是不能宣之于众,而且一旦在此停留休憩,恐怕士气消耗殆尽,联军也将分崩离析。


    “内史,去向召公传句话。”武王叮嘱了丽季几句,随后看向周公旦,“周公认为呢?”


    周公旦答道:“商王倒行逆施,人心尽失,听闻商人怨声载道、日夜诅咒,望上天降罚于商王。若因区区灾异之象而心生畏惧,终将错失良机。”


    不待众人再搬出什么理由,他又道:“不如拔选精兵良马,继续东进,病重难行之人,在此暂作休整,医师随行在后,不日到达,可为病患治疗。”


    召公奭也道:“太史寮所属群巫亦随军在后,多达百余人,皆携药石针砭,足以照料染病之人。”


    两寮的长官已明确表了态,大巫也借着神明的名义软话硬话说尽,再闹下去倒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六师的将领们率先接受了这一提议,各自返回军中,清点人数,重新编队,开拨行军。


    癸亥日,小采时分,大军践着积水,终于到达牧邑之野。


    商王的军队陈列已毕,兵甲俨然,戈矛林立。


    夜间仍有小雨淅沥,来自西土的联军冒雨排兵布阵。


    黎明时分,果然如白岄所说,连绵五日的阴雨终于停歇,遮蔽在众人心头的阴云也散了几分。


    甲子日,为一季之首,万物于此兹萌,万事于此开始。


    这是个云气清明的晴天,朝阳从地面上升起的时候,人们才惊觉残冬已尽,正值早春。


    誓师已毕,开战在即,两军相对,寂然无声。


    医师和巫祝们驻扎在十里之外,白岘在亮起来的天光下再一次眺望远处的朝歌城。


    当年白氏匆匆离开殷都,他曾于朝歌城外苦等父兄和姐姐归来,直等到朝阳升起,天光大亮,一无所得。


    天气放晴,巫祝们将蓑衣平铺在石块上晾晒,医师正围着篝火煮秫米粥。


    染病较轻的兵卒经过治疗已恢复了七成精力,此时正三三两两聚集在营地外,远远望着两军对峙。


    看不清阵上具体的情形,兵戈相交声、马嘶声、喊杀声混合成一片隆隆的声响。


    辛甲和白岄驾车而来,白岄跳下车舆,呼唤群巫,“商军败退,巫祝随我向前,救治伤者。”


    康复的兵卒们围了上去,“大巫、太史,我们已病愈,也可出战。”


    白岄拒绝了这一要求,“你们此刻赶去,无法追及大军,若精力已复,在此协助医师迁移营地、搬运伤者。”


    白岘跑上前,“姐姐,我也去。”


    白岄点头,“我与太史要返回阵上,无暇顾你,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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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已向北追击商军,战场上满目鲜血,到处是倒伏的兵卒与马匹。


    白氏的巫祝们不断提醒众人,“避开脚下断戈断矛,将伤势较轻的伤者挪到营地附近,伤重者不可挪动,就在此处救治。”


    白岘留在营地内为兵卒处理伤口。


    一波一波的伤员被搬运回来,有的尚在呻吟痛呼,有的已昏死过去。


    白岘给疼痛难忍者递上药酒,见医师正在为伤者擦拭血迹,道:“连日降雨,水流泛滥,不可在外取水。”


    “已命胥徒们以麻布过滤水源,加入药草,置于陶罐内煮沸使用。”巫医正在为人拔除嵌入小腿的铜箭,箭头深可入骨,幸喜未曾伤及血脉,“只是滤水缓慢,现在还无水可用。”


    白岘将酒坛递过去,“先用酒水冲洗吧。”


    巫祝们清理过战场,带着最后一批生者返回。


    头皮被砍的、流血不止的、铜戈嵌入肩胛、躯干被伤十余处、也有腿骨被车轮轧断、甚至腹部被矛尖挑破、肠子都流出来的伤者,也被一并带回。


    丰镐的医师和胥徒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伤情又重,人数又多,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死亡的衰败。


    尤其是胥徒们,平日并不在官署工作,只是此次出战需要,被临时征调而来,见此情形,许多人掩面惶恐哭泣,甚至跑到远处呕吐不止。


    巫医们此时竭力救助伤者,无暇顾及他们。


    从清晨忙碌到日中,即便众人忙得脚不沾地,想尽方法,仍然只能看着重伤者在痛苦的呻吟中死去。


    余下的兵卒伤情渐趋平稳,来不及为死者哀悼,巫医们留下几人照看,将营地再次向北移动。


    “葞——”白岘正在战场上寻找生还者,远远望见葞扛着一人,另一手执戈作拐,正踉跄走来,忙迎上前,“你没事,太好了!”


    “早说了,我命大着呢!”葞咧开嘴一笑,将铜戈扔到一旁,捏了捏白岘的脸。


    他的同伴已疼得面色发白,冷汗淋漓,闻言也笑道:“阿岘,简直像做梦一样,我们胜了!”


    “好了好了,你们先别笑了。”白岘拉着他们坐下来,细细查看他们伤处。


    葞肩上被铜戈划了几下,白岘给他擦拭时,他疼得龇牙咧嘴,面颊上、耳后也有许多细小的刺伤,幸好都未伤及要害。


    他的同伴则严重很多,右足脚面被车轮碾压过去,整个血肉模糊,白骨都露了出来,伤口一半已结了暗红色的血痂,另一半还在渗出鲜血。


    “这可不好处理。”白岘用麻布沾了酒液擦拭伤口,将碎骨小心地清理出来,捣烂止血药草敷在创口上,“我先给你止住血,包扎起来,若是这一旬内伤口能自行愈合,往后或许骨头有些变形,至少还能走路的。”


    白岘叹口气,面色凝重起来,“如果伤口无法愈合,足面也开始发黑的话,就只能将整只脚砍掉了。”


    “哦,这么吓人啊。”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白岘瞪了他一眼,“不过你放心,许多罪人在刖刑之后都能活下来的,虽然往后生活艰难些,好歹命能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