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 授时

作品:《大巫

    入夜,白氏族人聚集在星空之下。


    久别重逢,本该有许多话要互相倾诉,但人们只是仰头望着浮现在夜空上的星星。


    大人们搂着孩子,指着夜空告诉他们星辰运行的规律,孩子们举着手指,在空中描摹出星星连接成的图案。


    白岄正在重新拼合散落的星图,白岘于一旁观测、记录三星,三星明亮,则主兵事顺利。


    月躔行于夜空,朔望交替,灭而复生,记为一月。


    岁星历经十二年循行一次,以其运行,分周天为十二等分,今岁为鹑火。


    群星每日运行一度,经六季之期,照见地上寒来暑往,草木枯荣,周而复始,从不脱序。


    若能将那一夜星空尽数记录下来,即便千年之后,亦能推算得知确切的年月。


    “岄姐姐,你看那边——”孩子们聚集到白岄身边,指着夜空东北方向的一团星点。


    白岄用针缀起拼好的竹简,指着右上角绘有的昴星,“昴主兵丧,大星现,则四野清明,六星反明,则……”


    孩子们却不管这些后人所附的含义,只是指着她手中的星图,伏在她膝上嘻笑道:“这上面也画着星星,啊,和天上的那个一模一样呢。岄姐姐,那一团星星聚在一起,好像我们也聚在一起。”


    每到同一时节都会准时出现在夜幕上的星星,便是孩子们最好的玩伴。


    他们自小跟着族人在夜空下看星星,先根据其独特的形状辨识、记诵,然后像白岘一般记录、测绘,有算学天赋的孩子们,还会进一步学习历法推算。


    白岄的算学很好,这十余年间,族中算学均由她所授,可惜学成者寥寥。


    幼弟白岘,便是最不愿意学的那一个。


    族长坐于她另一侧,问道:“阿岄认为今年需要置闰吗?”


    此时季冬之月,为殷历新岁,三星高挂于夜空。


    三月之后,三星隐没于西侧,大火昏见东方,为春耕之始。


    所谓“火师”,即为观测大火之官,授民以农时。


    天象历法复杂,需要时时校正,除却专职于此的火师,还有大量精于星占的巫师参与其中。


    于一年之中设置闰月便是最简单的、用于抵消历法误差的方法。若巫师们观测有误或随意置闰,将导致农时混乱,影响耕作。


    白岄摇头,“荒灾迁延,又值用兵,即便置闰,恐怕也要等到天下初定之时。”


    “姐姐真的相信天命吗?”白岘将笔抵在下巴上,仰头望着夜幕,“……相信天上真的会有神明吗?”


    未等白岄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有的话,兄长也在那里吗?”


    族人们停下手中的事务,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齐刷刷地注视着白岄。


    她的兄长白屺,为人和善、颇有担当,他代管族中事务时,深受族人景仰,尤其是孩子们的喜欢。


    “岄姐姐……”有孩子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你不要难过。”


    白岄抱起她,“为什么要难过?”


    众人默然,按白岄的性子,这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但毕竟那是最疼爱她的兄长,他们本以为会有什么不同。


    她的心中究竟是空无一物,还是满载了情感,只是不愿意表露呢?


    “阿岄……”族长担忧地望着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劝道,“难过的话,哭一哭也是无妨的,不要闷在心里。”


    “我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父兄死在了朝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便是伤心难过也毫无益处。”白岄摇头,看向白岘,“倒是阿岘,昨日还抱着我哭,想必心中仍然难以排解,还需叔父多多开导。”


    “那又怎么样嘛?”白岘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姐姐也死了,伤心得不得了,哭一下怎么了?兄长说了,人就是要这样,开心的时候就笑,伤心、难过、害怕的时候要哭,这样才不会闷在心里生病。”


    他侧过身靠到姐姐的肩头,望着她毫无表情的脸,问道:“姐姐难道一点都不想念父兄吗?”


    “想念?”白岄望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她并不理解这么复杂的感情。


    群星会在天光亮起来的时候渐渐隐没,父兄于她而言像是那一夜侵晓时分的晨星,只是他们隐没了,再没有在此后的夜里重现。


    如同那些横渡天河再不归还的客星一样,她偶尔也会再想起。


    但是,过客原本都是留不住的。


    月渐西沉,小孩子们熬不住,已伏在大人们的膝头睡得东倒西歪。


    “连日奔波,只怕大家也都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白岄将伏在自己膝头睡熟的孩子交给身旁的族人,起身唤白岘,“阿岘,你跟我过来。”


    白岘拖沓着脚步跟上姐姐,不时回头向族长使眼色,小声道:“叔父,一会儿姐姐要是罚我,你可得帮我啊。”


    族长素来知道他不肯好好学,见他如今神色紧张,无奈道:“往日让你好好学,你一会儿推说思念姐姐,一会儿找借口要帮人诊病……”


    白岄从屋内取出一把蓍草,“你今日学的是筮法,便演示给我看吧。”


    “我……”白岘垂着眼接过来,他早间确实去学了,但没过一会儿族人们便陆陆续续到了,他哪里还顾得上学这些,叔父要去安顿族人,自然没时间看住他。


    白岘硬着头皮将蓍草分出两堆,先拿起其中一份夹在手指之间,一份一份地放置。


    或许是太紧张,又或许是过于生疏,他一松手,尚未分完的蓍草从指间滑落了下来。


    “啊,这次的不算,我、我重来!”白岘手忙脚乱地去捡掉落的蓍草,又将一旁尚未开始分堆的蓍草拂了下去。


    “阿岘。”族长拍了拍他的肩,“卜筮乃是神事,即便你心中没底,也需表现得冷静沉着。”


    白岘哭丧着脸抬起头,望向白岄,放弃了弥补,直接认错,“我近日没有练习,确实手生了。”


    白岄横了他一眼,“比你在殷都时更差了些,看来这一年来不进则退。”


    “我心里难受,学不进去嘛。”白岘凑上前,拽住她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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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已回来了,那我就好好学,我保证。”


    “我给你五年时间,好好学习卜筮、星占种种,不得懈怠。”白岄摊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五年之后,阿岘便是大人了,到那时……”


    “姐姐,我不要做‘巫箴’!”白岘抓住了她的手,认真道,“我会好好学的,你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姐姐要一直做‘巫箴’,不要再那样离开我了。”


    族长叹口气,但这世事并不由人。


    白岄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摆了摆手,“夜深了,你也去休息吧。”


    族长望着白岘走出去的背影,“阿岄还是不忍心训斥他啊。”


    “叔父不也一样吗?不然阿岘何至于一年来还松懈了许多?”白岄摇头,“我并非不忍,只是希望阿岘能够继承兄长的遗愿。我不想让阿岘继任为巫,而希望他能专职于医。”


    她说的轻轻巧巧,似乎根本不担心族人会反对这样的决定。


    “既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阿岘?”族长不解,白岘若知道了姐姐的主意,只怕连做梦都要笑醒吧?


    “前路未明,他又是心里存不住事的性子,说早了,反而弄巧成拙。”白岄俯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蓍草,在案上分作几堆,一边演算一边道,“且那也不是什么好走的路,阿岘得让我看到他的决心才行。”


    睡下没多久似乎天又亮了,白岘顶着一双黑眼圈起床,头昏昏沉沉的,所以说他才不喜欢看星星啊。


    案上摆着几株发蔫的小草,是白岘前来丰镐的途中,于野草丛中采集而来。


    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植物,或许能用以治疗疾病?


    想到这里,白岘一把抓起那些野草,推门而出。


    他与白岄一同住在宗庙附近,屋舍是土木结构,墙面抹成细腻的白色,木制的框架则刷了红褐色的生漆,与不远处的宗庙颜色相仿。


    他直奔白岄的住处,“姐姐——咦?不在?”


    望了望外面的日影,才刚过平旦,这么大清早,又是人生地不熟的丰京,白岄能去了哪里呢?


    “唔……难道在族人那里?那怎么不叫上我啊?”


    白岘眨了眨眼,或许是姐姐见他睡得熟,不忍叫醒他?


    朝阳正从东侧升起,白岘披着金红的阳光,他将怀里的小草们举起来,对着阳光细看。


    灿烂的光线映亮了草叶边缘的细小绒毛,好像在散发着荧荧的光彩。


    “真好。”白岘轻轻嗅了一下被阳光蒸腾出来的微苦的植物气味。


    他是真心喜欢这些神奇的草木,只是这样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野草,经过和其他药物配合,或许就能为人解除病痛,这可是比巫祝们那些装神弄鬼的“神迹”更了不起的事。


    在他看来,远古之时有神农氏尝百草,教民以稼穑、医药,白氏本是神农氏的后裔,从事医药本就是理所应当。


    兄长当时也很认同他的想法,认为应将为医一职从巫祝之中分出单列。


    不过这些歪理,他是不敢向严厉的姐姐分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