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依恋

作品:《日落野犬

    翌日,姜堇和陈列收拾行李赶赴机场。


    下楼以后,姜堇拖着行李箱忽地停了脚步。


    陈列回眸:“要上楼再跟阿姨说一声‘再见’吗?”


    姜堇摇摇头:“不用了。”


    已经足够了。


    这个春节籍由陈列的关系,她给白柳絮当了一天的“阿堇”,白柳絮犹嫌不够,于是在这两周里,她唤白柳絮“妈妈”,白柳絮应她“阿堇”。


    真的已经足够了。哪怕下次回国的时候,白柳絮又已不认得她,可至少母女俩在错乱的记忆时空里,有过一次依恋的重逢。


    姜堇不要再待下去,不要再待到白柳絮又情绪失控不认得她的那天。


    她拖着行李箱大跨步向前走去。


    登机后姜堇去往头等舱,先就给自己要了杯香槟。


    飞机进入平流层后,她开始沉睡。


    陈列坐在她的一侧看她。


    其实头等舱的座位对她来说太大了、也太空了。无论她睡在多大的空间里,她永远把自己蜷起来,睡成一个婴儿在母体子宫里的姿势。


    她的睡姿永远这样,陈列甚至因此去翻了心理学的书。


    书上说,这样的人缺乏安全感。


    姜堇缺乏安全感么?在她醒着的时候一点看不出来,她永远轰轰烈烈,永远炽热燃烧,你觉得她像朵早开的玫瑰不知何时便要凋谢,她却盛放得比所有人都要久。


    只是当飞机遭遇气流忽一颠簸时,她浑身跟着一抖,张开眼来。


    迷蒙中看见陈列,绽开笑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机舱里灯已熄灭,她压出气声,似私密耳语。


    陈列同样压低声回她:“看你睡觉。”


    “我有没有流口水?”


    “没有。”


    “那我睡觉什么样?”


    “像只小动物。”陈列说。


    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姜堇半耷着眼皮醒了一阵神,伸手叫陈列:“过来。”


    陈列走过去握住她手。她往边上缩了缩,所需的位置也就这么小小一块。在被空姐勒令回座以前,陈列暂且坐进她座椅,展开手臂圈住她,往舷窗外望去,才发现此刻电闪雷鸣。


    “要是飞机失事了怎么办?”姜堇问。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列轻描淡写地答。


    “也是。”姜堇阖上眼微笑,在陈列臂弯里又一次沉沉睡了过去。


    飞机顺利抵达非洲时是一个大晴天,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分别服务于各自的组织,虽同在非洲,碰头的机会却并没有那么多。


    他不喜欢给姜堇打电话,只发短信。


    其实就连短信也没什么可发的,他只是在大风降温时发:[注意保暖。]


    又或是在艳阳高照时发:[别中暑。]


    姜堇给他回信息过来:[你到底会不会谈恋爱?]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沉沉哂笑一声。


    组里有新来的女同事,望着陈列俊冷眉眼惊异道:“他竟然会笑?”


    陈列的模样太招姑娘喜欢,可沉默寡言的淡漠神情又太拒人千里。


    他闲暇时坐在木桩或草堆,有时衔一根烟,有时叼一根草,深邃双眸望向远方的时候漆黑如深潭,屈起一边膝盖,姿态却显得散漫。


    陈列是在一天深夜接到国内电话的。


    他所在的时区与国内时差七小时,也就是说那时国内正值晌午。


    舅舅的声音传来,用家乡方言唤他:“幺儿。”


    陈列的心头凛了凛。


    “幺儿,你听得清哇?”舅舅的声音随电流声传来:“你老子走了。被人发现喝多了酒,冻死在山里了,谁晓得看着看着要开春了……哎。”


    陈列沉默半晌,应一声:“晓得了。”


    “你回来奔丧哇?”


    陈列径直挂了电话,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知道总有天他会听到他爸的死讯,行事那般荒唐的人。


    他以为那天他会快意,终于甩掉了最大的包袱。


    事实上现在他心里陡然一轻,如一个空洞、边缘不规则地溢散开来,是一种闷闷的疼。


    他给姜堇发了条信息:[我终于解脱了。]


    便不甚在意地把手机塞回兜里。


    那位对陈列有意思的年轻女同事,看陈列从晚饭起就坐在外面草垛上:“他不吃饭啊?”


    “谁晓得。”


    一直到住宿区的帐篷都熄了灯,女孩往草原上望一眼,陈列还那样坐着,连姿势都没换过。


    她觉得陈列是遇到什么事了。


    也许不是什么很大的事,只是心头有些不爽。她觉得自己应该走过去问陈列一句,可又怕陈列抬起眼眸冷冷瞧她一眼,礼貌的,可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她叹了口气,终是放弃。


    陈列在帐外坐到午夜。


    草原上的天是一种瑰奇的蓝紫,星星闪烁得似随时将落满人肩头。一阵吉普车声音响起时陈列眯了眯眼,嘬了下唇间所衔的东西,一丝滋味都没有。


    才意识到自己叼着一根草,而不是自己以为的烟。


    他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点了。这时间有人来营地,不知是有什么事。


    吉普车停在营地前,一个人影从车里下来,车又遥遥地开走了。


    没有一丝光亮的广袤草原上,那只是一个模糊轮廓。


    陈列眯眼衔着烟,见那轮廓越来越近,并没打开手电,只是像循着他唇间明灭的一点光亮而来。


    他在明处,那人在暗处。


    在他辨认出那人以前,那人先开口唤他:“陈列。”


    陈列双肩一滞。


    他掏出手机点开手电,像是要确认眼前所见并非幻觉。


    姜堇抬手挡了一下眼。


    “陈列,关了。”


    陈列坐着不动。


    “陈列,把手电关了。”


    陈列终于关了手电,手机随手丢往一边,跌落在草堆上发出闷闷一声。


    姜堇走过来。


    陈列双眼在一瞬光亮后又陷入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他只知道姜堇站在他面前,他能闻见她身上的清馨香气,和皮肤溢散出的点点温度。


    他深蹙着眉,没想到姜堇会连夜过来。他很怕姜堇开口,开口问他的心情他的感受。


    因为他也说不清,说不清自己是想开罐啤酒庆祝还是对着星星悼念。


    然而姜堇什么都没问。


    陈列发现从十七岁开始,姜堇就是这样,不发问、不评价、不审视、不好奇。


    她只是站在陈列面前,一手绕过他后颈,细瘦的手腕往前一带,将陈列的头揽入她怀中。


    说了跟当年一模一样的一句话:“陈列,你真可怜,原来从来没有人爱你。”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那个姿势好像在说:我来爱你。


    对陈列倾心的女孩起夜时,撩开帐篷往外看了眼,心想更深露重,陈列总不至于还坐在外面。


    可陈列真的还在,坐在草垛上,宛若一尊雕像,手腕架在一边膝头,只是指间多了根明明灭灭的烟头。


    还多了个女人。


    他们并未交谈,女人只是静静站着,将陈列的头揽入自己怀中,陈列也没说话,只是静静靠着她。


    两人的头顶,星辰闪烁,像亘古不变的时光,千万年间的永恒。


    女孩翌日起床时,撞见陈列刚巧从帐篷里出来,莫名脸红了下。


    他太冷峻。


    高大而沉默,肌肉线条并不夸张,只是流畅而紧致,锋锐下颌配漆黑双眸,说不上他是危险、还是带给人强烈安全感。


    尤其清晨。


    他像一个还未完全苏醒的夜,下颌角挂住的水珠是来不及褪散的夜露,让你忍不住好奇去探究,在你平淡沉睡时,他的怀抱里藏着怎样的故事。


    女孩结结巴巴打招呼:“嗨……列哥。”


    陈列只是压一压下颌,礼貌而冷淡。


    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淡然,看不出昨晚坐到半夜的人是他。


    女孩试探着问:“昨晚是不是有人来看你?”


    “嗯。”陈列还是那般淡淡神情:“我女朋友。”


    女孩的心脏一瞬缩紧——他说“女朋友”三个字的语调,到底还是露了他的底,罕见的一丝柔和。


    原来他看起来这般强硬,也会依恋人。


    他不止爱慕她,他也依恋她。她对他的占有,是摘走了他灵魂心脏位置的小小结晶。


    -


    莺飞草长间,先是陈列生日,姜堇远赴大洋彼岸没机会露面,只是用国际漫游寄来一个包裹。


    陈列打开来,是七十块钱纸币,有明显水渍洇干的痕迹。


    姜堇给他打电话,快乐地问他:“陈列,你收到了吗?”


    “嗯。”


    “我这边下雪了,我给你寄了七十块钱,还有一片雪。”姜堇咯咯笑起来:“雪早化了对吗?你是看不到了。”


    他在非洲草原烈日炎炎,她在冰天雪地里冷得跺脚,小碎步像什么轻快旋律。


    “阿堇。”


    “嗯?”


    “我想念你。”


    他这样的人很少开口说爱,更少开口说想念,那太软弱。可此时他隔着电流,好似闻见她那边的一抹清寒空气,撬开他容易紧抿的唇,清清楚楚地说:“我想念你。”


    “等我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姜堇的小碎步衬得她声音愈发欢快些:“陈列,我们一起去过生日吧!去暖和的地方,我这边要冷死了。


    “好的。”陈列应道:“好。”


    六月时分,姜堇如期返程。


    两人请了一天假,姜堇问:“我们去哪里?”


    陈列只是说:“跟我走。”


    他们飞去非洲的一片公海。


    姜堇登上一艘巨型邮轮,左右顾盼一番,奢华船舱内空无一人,只是水晶酒杯叠出高耸香槟塔,玫瑰环绕的字体写着:[姜堇小姐生日快乐。]


    姜堇问:“你包的?”


    陈列跟在她身后踏上楼梯来:“嗯。”


    “奢侈。”


    “因为你虚荣。”


    “我是虚荣啊。”姜堇笑得肩膀晃起来:“好不容易有钱了,我为什么不享受?去非洲援助是一回事,可我又不是什么伟大修女。”


    黑胶唱机放着恰如其分的舞曲,她对陈列伸出一只手臂:“陈先生,能邀你跳舞吗?”


    “别叫我陈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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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


    “那叫什么?”她偏一偏头。


    “陈列。”他上前迎向她手臂:“叫我陈列。”


    他永远都是陈列。


    像影子。像亘古星光。像静静置放在那里永不撤换的静物。


    酥皮塔上堆放着大口的鱼子酱,浅粉色香槟是最易入口的年份。她褪去平日草原里的一身装束,换上一条暗色丝绒红裙跌落在他怀里旋转,双颊有玫瑰色的坨红。


    “陈列,我觉得我喝多了。”她浅口香槟杯里的酒液洒出来。


    “你是喝多了。”陈列接过她手里的酒杯,放置在冷餐台上。


    “你呢,你喝多没有?”


    “或许吧。”


    “那你就是没喝多。”姜堇摇摇手指,又回头环视舱内:“这样的阵仗,没其他人看见真可惜。”


    “你需要其他人看见么?”陈列问。


    姜堇喝多了话题却极跳跃,拖起他手:“我们去甲板看星星吧!”


    声音里有小女孩的雀跃。


    陈列随她登上甲板,她踩着高跟鞋步调几乎不稳,陈列在她跌倒以前伸手扶住她:“小心。”


    她咯咯笑起来,随意甩脱双脚不知价值几许的高跟鞋,想往甲板正中央走,被起伏的台阶一绊,索性就那样躺了下来。


    她躺的地方不平整,陈列无法与她平排,与她躺成一个九十度拐角。


    “陈列。”她望着蓝紫色夜空,呼出口腔里香醇的酒气:“你不知道我十七岁时,多想过一个这样的生日。”


    十七时她生活在一条结满飘萍的臭水河上,破旧船舱里是老朽的铁锈味。


    “我知道。”陈列扬起一只手来,刚好捉住她细瘦脚腕,拇指贴着她踝骨轻轻摩挲。


    姜堇脚踝痒痒的,轻挣了一下,忽然想起刚刚舱内的那句标语:


    [姜堇小姐生日快乐。]


    他没写这是她的多少岁生日。


    好像这是一份迟来的十七岁生日祝福。他终于有了这样的能力,而他们从未离散。


    姜堇撑着手臂从甲板起来,小孩子一样趴到陈列身上,陈列怕她跌落,张开虎口扶住她纤腰。


    她伸手点着陈列胸口:“你会觉得我虚荣吗?”


    “会。”陈列点头:“但,也挺好。”


    他一度是个丧失了人生目标的人。


    如若她不虚荣,他简直不知赚了钱该用到哪里。


    “陈列。”姜堇这样唤他一声,侧脸贴住他心口,好似听他有力心跳。


    “嗯?”


    她静了许久,尔后开口:“今晚那款香槟偏酸,我喜欢甜一点的。”


    陈列:“好,明年要甜的。”


    在她静默的半分钟里,陈列直觉她要说的并非一款香槟。


    可她原本要说的是什么?陈列想,她会想说爱他么?哪怕只是情绪涌动的一个瞬间?


    可她这样的人永不会说这样的话,陈列也永不会追问,他只是扶着她纤细腰肢,看她染酒气的柔软双唇贴过来吻自己。


    又低声说:“我现在觉得没其他人也挺好的。”


    “嗯?”陈列低沉地问:“什么意思?”


    “陈列,你跟着我学坏了。”姜堇笑起来:“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她今晚穿一件裙摆蓬开的礼服,裙摆上缀满碎钻,像漫天星辰落她满身,她是星光簇拥间那轮清寒的月,终归这一瞬落入凡人怀抱。


    陈列紧紧拥着她腰,也许到她都微微吃痛的地步。


    可是拥住一轮月亮,是要有这样的决心、勇气和不管不顾的。


    姜堇凑在他耳边说:“你知不知道这样的礼服很难解开?”


    “不知道。”他上哪儿知道去。


    “那……”姜堇清秀的鼻尖碰碰他耳垂,声音近乎蛊惑:“不如你直接把它扯下来。”


    他拽住姜堇的裙摆向下用力。


    月光下,若打一个俯视镜头的话,能看到姜堇一片雪白的背脊,蝴蝶骨微微舒张,像月下振翅的蝶。可若从陈列仰视的视角,更是一片盛景。


    她以成年女性的丰饶,和十七岁天真的风情,来引诱他。


    陈列阖上眼:“确定在这?”


    姜堇的语调近似无邪:“这里有星星。”


    陈列掀开她裙摆,遂她的意。甲板上没铺毯子,他不想让她躺下,于是掌着她腰,帮她起伏着掌握主动拳。


    她双眼迷离着摁住他胸口,看起来真醉了,眼底水光迸溅,小口喘息着。


    他忍不住抬手刮擦她胸前:“阿堇,你像一个梦。”


    她笑起来:“那我是美梦,还是噩梦?”


    他理一理她裙摆,帮她动作更顺畅些。那样盛大到浮夸的裙子,让她看起来又似一份礼物。


    她脱力地伏在他耳边,似说喃喃情话:“我是礼物,还是诅咒?”


    他说不清。


    直到现在还说不清。


    可无论美梦还是噩梦,礼物还是诅咒,它们都有一个共性,让人沉迷,让人欲罢不能。


    他坐起来将她猛摁向自己怀里,脸埋进她颈窝沉沉吐息,灼热到几乎烫着她柔腻皮肤。


    他唯一清楚的是:


    他将永远跟她这样纠缠下去,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