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说一声好,转身进去病房。


    昨晚她只隔着玻璃看过一眼,此刻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老头瘦得脱形,身上数根管子维系生命。手一动,皮肤下虬起的经脉沟壑起伏。


    他动动手指,仿佛在说:来啦。


    温凝对这个爷爷感情很复杂,可是归根结底,她的许多本事都是从他身上学的。


    她在病床边坐下,素着一张脸:“爷爷,现在还好?”


    老爷子抬手摸摸自己眼下。


    温凝知道,这是在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她说:“马上入夏,满大街的柳絮。这是过敏啦!”


    老爷子缓缓摇头。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信。


    保姆在一旁察言观色地说:“老爷子清醒的时候老在问你,说有段时间没见着了。”


    这种客套话真真假假。


    温凝笑了下:“我去了澳岛。”


    她没提温心仪,但是听到澳岛两个字,老爷子混浊的眼睛忽得亮起来。他苍老的手拍打床沿。


    温凝问:“爷爷是想姑姑了吗?”


    老头又拍一下。


    “姑姑还不知道您身体不好。我爸和二叔怕她担心,都没敢告诉。”


    她的话说得有理有据,好像在为兄弟俩开脱,可听在叱咤风云一生的老爷子耳朵里却是:两个儿子怕唯一一个女儿回来占家产,连他要死的消息都不愿透露。


    他眼睛黯淡下来,手却更用力拍打。


    保姆连忙上来安抚,偷偷在她耳边说:“一提这个老爷子就激动。”


    温凝疑惑:“所以爷爷是想姑姑了?”


    保姆还没出声,老爷子忽然伸手,囚住温凝的手腕。


    他力气不大,却让温凝感觉到某种强烈的欲望。


    干涩苍老的纹路划过她年轻、尚且细腻的皮肤。


    她忽然为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惋惜。


    不去看保姆,温凝盯着他的眼睛,问:“爷爷,你是想我叫姑姑回来看你吗?”


    老爷子点头。


    温凝又问:“现在?”


    老爷子继续点。


    “好。”她当着他的面掏出手机,“我现在给姑姑打电话,您就在这边听着,成吗?”


    囚住她的力道松了。


    温凝拿出手机,听到那边保姆犹豫着说:“可是你父亲说……”


    “说什么了?”温凝笑着问,“说怕姑姑担心所以不要讲。可现在是爷爷想找她回来,这没错吧?”


    她虽然是笑着的,可话里透出的威压与老头年轻时一模一样。保姆一时无言。


    等不到她去通风报信,温凝的电话已经打通。


    “姑姑。”她开门见山,“爷爷想你,方便回一趟京城吗?”


    那头温心仪一听便明了。


    “爸,你在?”


    老爷子忽得挣扎起来,从喉间发出难听的呻吟。


    这一声传到澳岛。


    温心仪站起身:“我这就订机票。”


    京城的戏已经拉开帷幕,只等着唱戏的角儿各自就位。


    如果说去澳岛之前温凝还想着当一个好戏子,那么此时此刻站在病房里的她,已经丢掉了曾经拙劣的梦想。


    她如今,更想好好地用自己的手导这一场戏。


    ……


    中午时分,二叔家的人来换班。


    温凝离开医院径直回家。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家变得既熟悉又陌生。花园里的花儿换了一茬新的,天气入夏,一花园争奇斗艳。


    到家的时候园丁正在翻土植新树。


    园子里的花草何芝非常宝贝,家里整修花园时她必然在一旁盯着,要不然就在二楼露台边喝茶边看。


    温凝第一时间找二楼,没看到人影,于是逮着一名园丁:“我妈呢?”


    园丁指指锦鲤池的方向:“太太在后面。”


    温凝抄小路过去,果然看到正撑伞指挥工人的何芝。讽刺的是,一株新的石榴幼苗正在她的指挥下栽种在锦鲤池边。


    石榴,多子多福。


    锦程,前程似锦。


    温凝在热烈的日头下浑身发寒。


    或许是站得太久,何芝发现了她。她撑着伞过来,用心疼的语气:“这趟出去怎么瘦了?”


    温凝表情掩藏在宽大墨镜下,不答反问:“换季而已,这么大动干戈?”


    何芝叹息:“还不是你爸爸,说过几天有重要的客人住到我们家。”


    “多重要的客人,不仅住到家,还要这么收拾。”温凝看着她眼睛,“您不知道吗?”


    明明隔着一重墨镜,何芝却能感受到落在她身上毫不掩饰的视线。


    她如芒在背。


    温凝又说:“您就一点不往下深想?”


    或许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但温太太的身份摆在那。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在贵妇人圈时刻被人钦羡,何芝已经习惯了掩耳盗铃。


    她和温正杉夫妻多年其实并非一帆风顺。


    靠的是一方不在明面上过分,另一方善于隐忍。


    于是露出来给别人看的部分都是光鲜亮丽的。


    温凝问得太直白,让她不由恍惚。她的脸色在日头下逐渐发白,连精致妆容都掩盖不了其下失意:“你爸爸不会做得太过分的。他还需要我替他撑着场面。”


    “场面?”温凝笑着说,“我忘了,你们俩都在乎这个。”


    那他背着家人和陈康泰表妹搞在一起的时候在乎过将来哪天东窗事发吗?


    这个时候维持和平倒显得重要了?


    “您还不知道是谁吧?”温凝平静地看着她,“还记得很早之前我们一家去澳岛时碰到的原阿姨吗?”


    何芝猛然震颤。


    “原阿姨至今单身,那您猜猜她儿子是哪里来的?我们一家三口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席间关系融洽。您还说要我跟着原阿姨学琴。可背地里我们都是他们眼里的傻子,妈妈,您说呢?”


    言尽于此。


    温凝留下这枚重磅炸弹径直上楼。


    困了。


    她想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