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罢。”刘兴弟转身坐下。


    贺令仪牵着女儿后退一步，一个中年男子很快站出来行礼。


    “小人鲍靖，字文肃。”那中年男子有些跛脚，他努力掂起左脚，希望让身体更挺拔一些。


    “小人出身寒微，却略有文才，故而遭人妒忌，以至于家破人亡。小人侥幸未亡，却留下了残疾，故土也再无容身之地。而后流亡又遇叛乱，无奈沦落至此。”


    刘兴弟有些唏嘘，于是也好生安慰了一番。


    最后一人是几人里穿得最好的，也是其中状态最好的。


    不同于前两人还努力支撑着读书人体面和尊严，他上前伏地叩首，说道：“奴之过往已如云烟，前事也早已忘却，求女公子赐名，奴感激涕零。”


    刘兴弟腾得站起，惊讶地瞪大双眼，当即就要上前扶起。


    那人紧接着又道：“女公子买了奴，奴便生是女公子的奴，死也追随女公子，为女公子瞻前马后，一心侍奉女公子。”


    刘兴弟停下脚步，产生了些兴趣。她看向一旁坐着的王瑾之，他的表情也有些玩味，一个读书人，真这么有奴性？有点意思。


    刘兴弟轻笑一声，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的男子，说道：“即使如此，那我便应了你，赐你刘姓，既然前事尽忘，那就叫刘忘吧。现在起来吧。”


    男子忙叩首谢过，起身后喜滋滋地在一旁恭敬垂首。


    让刘忘这么一折腾，另两人有些尴尬了。他们的脸涨得通红，当即就要跪下也跟着来上一遍。


    刘兴弟急忙喝止，又安慰几句，便让几人自行散去。


    刘忘带来的心理上的刺激，让刘兴弟和王瑾之完全忘却了首次训话的忐忑。


    “三人中刘忘穿得最好，状态也最好，很显然，就算在人贩子手里，他也混得不错。这样的人，”刘兴弟向王瑾之解释道，“早就混成老油条了。他的话，三分真七分假。就像现代来到一个新的工作单位，那个最热情的，实质上是最需要谨慎相处的。那种不怎么理你的，反而不怎么需要担心会坑你一把。”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显然，刘忘这个人，让他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让他们燃起了熊熊烈火般的斗志。


    第二日，两人依旧早早来了刘穆之府邸。


    当然，今时不同昨日，刘穆之已然接受了拜师之事，昨日之行也让他消了气。今天，他们不必请罪，自然是天亮后才到的。


    书房内，刘穆之正在奋笔疾书。两人垂手静静等候。


    “如何？”冷不丁的，刘穆之问道。


    刘兴弟与王瑾之对视一眼，回道：“三人之中，唯一人需谨慎待之。”


    “哦？”刘穆之停了笔，抬头示意继续说。


    “女子唤贺令仪，跛脚的男子名鲍靖，字文肃，唯有剩下这人，言已忘却前尘往事，如今只一心为主，求我赐名。”


    “你赐了？”


    “自然，赐名刘忘。”


    “好，此后好生注意。”


    “是。”


    刘穆之递过来一份文书，微微抬头，对着一旁新摆上的书案说道：“这是主君一处庄园的账目，你们便坐于此处，半个时辰后与我说说。”


    两人忙称是，刘兴弟上前接过。


    文书外用黑绳系着，刘兴弟解开绳子，将文书铺开。


    密密麻麻的文字顿时激得两人往后仰了仰。


    怎么办？王瑾之看向刘兴弟，这么多的字，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小时里看出什么来。


    列表，刘兴弟取出一张空白的纸张，又取了毛笔蘸墨，仿照现代资产负债表划了线，将项目与金额依次填入。


    只十几分钟，问题已然显露，借贷不平衡，进账大于出账与收益之和，显然，若非数额遗漏错报，其中必有贪腐。


    刘穆之给了一个时辰，两人已然得出结论，闲着无事，就坐着发呆。


    见两人停了笔，刘穆之悄悄上前。


    “妙！此法大妙！”刘穆之忍不住拿起列着表的纸张。


    两个人都有多年的上学经验。因此刘穆之一起身，两人就已发觉。但当了多年好学生的经验告诉他们，当老师准备悄悄看答题试卷的时候，不要一惊一乍，最好装作不知道，继续干自己的事。


    但刘穆之把答题纸拿走了，两人自然不能再假装没看见老师，那就不是聪明，是没长眼睛了。


    于是两人急忙站起，叫了声刘君。


    刘穆之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上前，急声问道：“这是进账？这是出账？”


    两人点头，刘兴弟又说了猜测。


    刘穆之笑了笑，转身又取了一叠文书，放于案上，道：“明远、怀瑜，将这些都列入这——。”


    “资产负债表。”刘兴弟急忙说出名字。


    “资产？负债？这是何物？”刘穆之疑惑道。


    “额，就是一个是资产，一个是负债——”刘兴弟拼命回忆，但她之前只是听了几节初级会计师考试的课，就上场裸考，灰溜溜地失败后就再没接触过了。本来就水得很，又过了那么多年，现在怎么可能还想得起来？


    回忆无果，刘兴弟急忙道：“其实是学生自己胡乱想的，并无含义，还请刘君为其取个名。”


    刘穆之朗声大笑：“既是明远所创，自是该用你取的，还是叫资产负债表吧。”


    刘兴弟红了脸，点头应是。


    两人再次开始文书录入工作，刘穆之也回到书案前处理公务，只见他只略一思索便落笔，寥寥几下，就已完成了一份文书。


    刘兴弟和王瑾之两人录着录着，又开始眼神交流。


    “难怪那么多人要当权臣，我爹这个穷鬼，真是发了，手里竟然有这么多庄园！”


    “确实，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我觉得大概率是抢的。”


    “我倒觉得是别人送的。”


    “也有道理，保护费嘛！你说，我问我爹要，他能给我几个？”


    “怎么这么没自信？你应该问，我是不是要全部要来当小金库。”


    “滚——”


    “嗻——”


    “太监啊？”


    “哪有，清朝的大臣也这么说，好吧？”


    “Ok！”


    很快，两人便将所有数据列入表中，开始做数据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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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所有庄园无一例外，账目都无法平衡。


    两人将结果交于刘穆之，他略翻了翻，又将之前的附注取出，笑道：“此资产负债表果然不错，你二人也来看看。我这份花费了许多时日，得出结论一致。日后，便用此表罢。”


    就这样，刘兴弟和王瑾之两人在东晋开启了早出晚归的打工生活。


    而长期的“同事”接触，两人也大概明白了文书上所系黑绳的作用。


    刘穆之将文书按重要性和紧急程度分别用四种颜色的绳子进行分类。


    黑色是例行汇报，就是庄园人口、产出等，也就是这段时间两人在看的。


    蓝色是世家大族的来信，或是请托，或是交好。


    黄色是政务，刘裕虽未独揽朝政，但也算是“隐藏的手”，所涉政务极为繁重。


    红色是军务，如今北有劲敌，东晋内部也算不上太平，自然要时刻关注各方动态。而军队的训练事项，例如花费等内容，虽然为日常之事，但也使用红绳系绑。


    如此四色分类，让两人不由感叹，果然天下并无新鲜事，现代常见的分类法原来在千年之前就已经被使用。


    两人目前还只接触了黑色文书，但所得结论不容乐观，他们因此很是愤愤不平的。


    但刘穆之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让两人觉得刘穆之或许只是徒有虚名，不过是史书上过分高抬他了。


    但很快，事实狠狠抽了他俩一个大嘴巴子，刘穆之早已采取了行动。


    这是很寻常的一天，两人翻开文书，习惯地将数据做好统计汇总，却惊讶地发现竟没什么问题，账目竟然平衡了。


    本以为是意外，然而一份接着一份，直到全部文书都处理完，两人终于面面相觑，不得不相信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那究竟是怎么解决的呢？


    两人如往常般将结论汇报给刘穆之，刘穆之也如往常般一边批阅文书一边微微点头。


    但汇报结束时，刘兴弟终于忍不住询问：“刘君，此事是如何解决的？”


    刘穆之停下笔，抬头笑道：“你以为该如何处理？”


    我以为？刘兴弟心中叹气，果然，从古至今，是个老师都这样，时刻都想着提问学生。


    “学生以为，是杀鸡儆猴。”


    “不错，那你再说说，杀哪只鸡？如何杀？”


    “学生以为，杀贪得最狠的那只，而后抄其家，并将其赶走，之后令人去其它庄园散布处理此事的内容。”


    刘穆之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么？刘兴弟思索许久，仍然觉得这是最佳的方法。于是刘穆之又看向王瑾之。


    王瑾之也摇了摇头，拱手行礼，表示并未想出其它法子。


    刘穆之拿起一旁的羽扇，起身踱步。


    行至近处，他用羽扇给两人头上都敲了一下，叹道：“你二人都过于纯善了。要杀就杀贪得最少的鸡，而且要杀得恨、杀得快。”


    “只是赶出去？”刘穆之摇头，说道，“不，既是杀鸡，自然是真杀，而且，要当着所有鸡的面杀。如此，他们才能惶惶不安，才能彻底断了伸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