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佳节
作品:《抛弃妖龙炉鼎后》 阿莲做了个漫长又模糊的梦。
梦里有冲天的火焰,焚毁的祭坛,巨钟坠落后空荡的高塔,有苍凉的歌声高高盘旋。
终归是梦。
梦醒后,一切如常,青玉盅里的荼蘼花,曦光初洒的小窗台,越惊霜又煮了粥。
通常这个时候,阿莲会一如既往地问:“怎么又喝粥?”然后越惊霜也会一如既往不厌其烦地答:“别的做不好,我煮粥好喝。”
但今天,阿莲一反常态,她揽衣推枕,披好外衫,悄悄贴到灶台前盛粥的越惊霜旁边,颇为苦恼道:“你去了剑冢,以后早上就没粥喝了。”
越惊霜拿勺的手顿了一下,偏头看阿莲,问:“我还以为你不爱喝粥。”
阿莲仰头看他,越惊霜似乎也是刚睡醒,头顶翘起两缕跳脱的发丝,额前未打理过的碎发凌乱地盖在眉前,鸦羽睫小扇般垂下。
真好看。
阿莲凑过去,溜着勺边抿了口乳黄粥汁,粥里融了黄.冰糖,煮了葛仙米和桂花蜜,似乎还有煮烂的枸杞,甜得有些腻人。她隐约想起来昨天喝粥时,自己提了一嘴粥太淡,没味道,想来被他听进去了。
“好喝。”阿莲舔舔糊在嘴边的蜜糖,又补充道:“但还是加些水吧。”
“喔,是有点稠了。”越惊霜笑笑,一边加水一边道:“剑冢离白玉京有些距离,日日回来给你熬粥是定然来不及的,但剑冢离希黎城近,给你带你爱吃的糕饼很方便。”
“还是不要了,剑冢不是寻常小家小院,进出频繁难免惹人生疑……”阿莲皱眉道。
越惊霜完全没心思听她讲这些有的没的,他盯着阿莲白皙的脸颊和红润的唇看了好一会儿,俯身在她脸侧落下一吻。
阿莲愣住了,呆呆地看他。
越惊霜说:“剑冢很冷,修补身体很疼,要看见阿莲才会好一点。”
“你……我……”阿莲对这种明目张胆的可怜伪装束手无策,良久才道:“我去找你吧。剑冢近丹水镇,半个月后,我们在那里碰面。”
“好。”越惊霜笑着应下。
*
夕阳薄暮,阿莲送越惊霜离开。
阿莲捧来了那盆荼蘼花。一直以来,她所见到的鬼荼蘼都是血红的色泽,独独这一盆,从心肉上生长出的荼蘼花,是雪白皎洁的,像开了满盆清泠泠的月亮。
阿莲问:“这盆花,对你很重要吧。”
越惊霜点头:“鬼荼蘼有红白两色,白荼蘼为母花,红荼蘼为子花。母花寄生心脏,子花依附血肉。”
“你的心,还给你。”阿莲捧起白荼蘼,笑眼弯弯,月牙般可爱。
雪白荼蘼融化作纯粹的灵力,填补了衣衫下白骨化的胸膛。越惊霜俯身拥抱阿莲,覆手化出一把冰凉如玉的东西,塞进阿莲手中。
“这是回赠的礼物,感谢你几个月来对它的悉心照料。”越惊霜笑着在她耳畔道。
“这是……匕首?”
阿莲低头,细细端详——这是把弦月形的骨玉匕首,通体柔白,雕刻得极细致,柄上一朵骨雕花栩栩若生,流转着细腻润泽的光。
“一个小玩意,可以拿着削苹果。”越惊霜抚着阿莲鬓边发丝,温柔道。语气平常得让阿莲完全没能猜到这把匕首真正的来历。
红绫纷飞,暮云四合,阿莲握着越惊霜送她的骨玉匕首目送他远去。
距离群山会武,还有两个月。
阿莲轻抚濯尘。青铜剑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武器,相较于她从前那把银铁剑更重,更短,适合戳刺而非劈砍。青铜剑性属金水,因而濯尘能控御水流,与阿莲的水灵根恰能相互增益,但与之磨合仍需费一番功夫。
阿莲转身回到自己的道场中。
*
越惊霜离开后,阿莲只能每日去师姐那里蹭饭。乌鹭作为丹修,做饭手艺也不在话下,炼丹真火烤出的叫花鸡软烂脱骨。
饭桌上,阿莲听闻师父带着岁朝上仙去了凡间继续寻找解金环恶咒的法子,这段日子都没法回来。阿莲装作闷闷不乐的样子,恹恹叹息:“哎……那我们岂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不到希黎城的糕饼了?”
“阿莲,你若实在馋嘴,我去趟凡间给你带回来就是……”乌鹭无奈笑道。
阿莲连忙摆手:“不,这种事情怎么能麻烦师姐呢?我去希黎城买就好啦。”
乌鹭皱眉:“你下界这事要先禀报师父,得了应允才行。师父临走前叫我看好你……”
阿莲开始撒娇:“师姐~阿莲只是去买糕饼而已,这种小事就不用叨扰师父了吧……”
乌鹭最终还是被磨软了耳根,答应下来。
*
丹水镇,馄饨摊。
这是他们约定相见的地方。
阿莲是早晨来的,馄饨摊的人正多着。她没处坐,就跑到摊主家的墙根下逗猫玩。那猫约莫七八个月大,橘白色,极亲人,会喵呜喵呜叫着翻起肚皮来撒娇。
阿莲正宠溺地笑着摸猫,墙角后忽然窜出来个泼猴似的毛孩,夸张地大叫着,脸上绑着只更浮夸的鬼脸面具,血目怒瞪,猩红獠牙,眼长如荚,活像阴墓里爬出来的镇棺兽。
那毛孩大喊:“我乃红衣魔花鬼娘娘,我此行出关定要食他九百九十九对童男童女!”
莫说将橘猫惊得炸毛逃窜,连阿莲也着实被吓了一跳,连忙贴到墙根避让。
果然,那毛孩身后很快又跳出个更高壮的女孩,左肩扛把小锄头,戴一只青绿夔纹半面具,大喝一声:“呔,你这妖怪!莫嚣张!看我土地娘娘将你打入恶鬼道!”
紧接着,这小姑娘身后又跟出一大堆戴着各式各样面具的小孩们。
阿莲随机拉住其中一个,问:“小孩儿,你们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啊?”
那小孩儿却显然沉浸其中了,高扬着下巴道:“嘿!我乃西南天武神君,你区区凡人,也配触碰本尊的胳膊!”
西南天武神,那不是她那被贬谪的师父无忧嘛!阿莲仔细瞧这面具,端方清逸,细眉长眼,活像只玉面狐狸,鬓角上还刻几朵红花,倒真与她师父在凡间的塑像有几分相像。
这时馄饨摊旁走来一青衣少女,笑盈盈朝阿莲解释道:“姑娘别怪这毛头小孩没礼貌,我们丹水一带盛行以傩戏驱疫逐鬼,带了面具,便是与神对话,请神上身。”
阿莲一眼认出这青衣少女是只鬼魂,但她的道行颇高,混迹在人群中也毫无破绽。阿莲看她并无害人之心,也没立刻揭穿她。
青衣少女忽然把阿莲拽至一小角落里问:“姑娘,你是从天上来的修仙者吧!”
阿莲点头:“白玉京,凤鸣山,阿莲。”
青衣少女喜道:“太好了,我叫赵小桃,是丹水镇的土地,正有一事想求姑娘!”
阿莲恍然大悟。像丹水镇这种穷乡僻壤,多得是山精鬼怪当土地,这些妖鬼庇佑一方百姓平安,积攒功德,日后才有机会入白玉京。
“你有何事要求我?”阿莲问。
赵小桃神秘兮兮凑近,压低声音问:“你可看见,方才,打头阵那戴鬼面具的小孩扮演的‘红衣魔花鬼娘娘’?”
阿莲点头:“看见了。”
赵小桃道:“我正是想求姑娘,替我们除掉这位鬼娘娘!”
经赵小桃一通天花乱坠地描述,阿莲大致明了——丹水镇在丹水下游,而这丹水的源头则在剑冢。每逢子夜月明,剑冢结界错位,一些剑冢中的尸体便会被冲刷至丹水镇。丹水镇不少“摸尸人”靠倒卖从这些无主尸体上摸来的法器宝物为生。
可前几日,频频有摸尸人声称,在丹水中见到了水鬼,被那水鬼啃噬过的尸体,遍体红斑,软如烂泥,被开满赤红妖花的花丝缠绕。他们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就见那水鬼从丹水中浮出,一袭红衣,血盆大口,将那些尸体卷入漩涡中,恐怖如斯。
“……”阿莲沉默了,再抬头看,馄饨摊那边,越惊霜已坐在桌前支颐着等她了。
阿莲即刻拉起赵小桃朝馄饨摊走过去,越惊霜见阿莲来了,轻快地招手。
阿莲拉着赵小桃坐下,赵小桃皱着鼻子感受到一股强大诡谲的威压,警惕地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见阿莲指着眼前清俊的红衣少年道:“小桃,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说的鬼娘娘了。”
越惊霜疑惑地“啊”了一声,无辜地抬了抬上眼睑,问:“鬼娘娘,我吗?”
赵小桃惊得声音都在颤:“阿莲,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开玩笑啊……”
“霜霜,这位是丹水镇土地赵小桃。她说前几日丹水上出现了红衣恶鬼,我想来这是个误会,你不如解释一下?”阿莲道。
越惊霜恍然大悟道:“真是抱歉,那些尸体上残留有鬼荼蘼花丝,我担心镇民误触受伤,便特来将它们销毁掉,没想到竟吓到了你们。”
“小桃,他是我的徒弟,也是白玉京的修仙者。”阿莲道。
赵小桃平复了下情绪,才讪笑着应:“哈哈原来是个误会……真是抱歉,作为补偿,今夜游龙灯会上的皮影戏,我为你们准备两个好位置,请一定要来啊!”
阿莲这才知道,今日是凡间上元佳节。白玉京从来不过这些节日,四季节令与凡间也多有偏差,她也只在话本上见过上元佳节十里灯海的盛景。
阿莲心里生出不少期待来。
*
下雪了。
丹水镇在南越国的西南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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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候温暖湿润,便是数九隆冬,也极少下雪。
但今年是个例外,北风来得急切而迅猛,梭子般将盘踞丹水上的温润水汽织作漫天纷飞的雪絮,覆了天地间一层苍莽的纯白。
赵小桃说,今年的上元节,镇上花大价钱请了皮影戏班,她已为二人备了好位置,买了下戏的糕点零嘴。
阿莲裹着刚买来的白绒裘,欢脱地跑在落雪长街上,灯笼暖光染映白雪,糖屑般晶莹的雪片落了满肩满头。越惊霜抱着阿莲买来的大堆五颜六色的小玩意,紧紧跟在后头。
他从没见过阿莲那么开心过,他从前以为阿莲讨厌寒冷,讨厌下雪。
但阿莲只是不喜欢雾雪山的雪而已。雾雪山的雪死寂,冷漠,永无止息。可这里不一样,这里的雪浸透了斑斓的色彩和味道,落在手上时,蔓延开的冷意也是轻盈的。
“霜霜,皮影戏要开幕了,我们快去。”阿莲拉着越惊霜跑过去。
暗黄的纸幕上,有明月高悬,远山巍峨,皮影少女正对镜梳妆,婷婷袅袅,步履生莲,一阵婉转月琴丝竹,皮影少女起身,竟已变作一袭红金嫁衣,凤冠霞帔入花轿中。
赵小桃担心二人看不懂,解释道:“这是希黎城来的皮影班,演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弥度月》。这女子是弥度雪山神女索玛,如今正要嫁与那光风霁月的九重天神君呢!”
戏罢,阿莲意犹未尽。她扭头去找越惊霜,却发现他正站在一提篮的小姑娘前。阿莲走过去,看见那小姑娘的竹篮中堆着一卷一卷的红线。她笑着道:
“二位是外地人吧,这红线叫合欢线,我们丹水镇的习俗,出嫁的女子用这种线在嫁衣上绣上新郎的名字,便能与心上人白头偕老,生生世世不分离。”
“线是好线,可惜我用不上。”阿莲道。她完全做不了这种耗费耐心的细致活。
“小姑娘,这些线,我全要了。”越惊霜忽然开口,将一锭银子塞进那姑娘手中。
卖线的姑娘雀跃着离开了,阿莲偏头笑道:“这么多红线,织一件嫁衣都够了吧。”
越惊霜点头:“应该是够了。”
远处钟声撞响,金色的龙灯从丹水尽头蜿蜒而来,与漫天的孔明灯交织成盛大的光海。镇民们欢呼着歌唱,巨大的篝火染红了月亮。
阿莲放出符纸叠成的蝴蝶,符蝶飞至半空中,将丹水镇上元佳节灯海重重的美景尽收符中。阿莲说过这种符叫“晓梦蝶”,像她的另外一双眼睛,能记下一些转瞬即逝的美景。
“阿莲,你看。”越惊霜伸手,指间翩跹出两三只莹白剔透的长尾蛾,巴掌大小,冰霜凝结出的般,所过处会留下细小的冰晶轨迹。
霜色的长尾蛾翩跹而起,与阿莲的晓梦蝶交缠着舞作一片。阿莲喜道:“那是什么啊,和我的晓梦蝶简直像是一对!”
越惊霜垂眸,有些炫耀般道:“我叫它霜月蛾,冰晶凝结成的,是个逗趣的小法术。”
越惊霜挥手,那几只霜月蛾炸作三四朵璀璨晶莹的霜色烟花。
雪光将阿莲的脸映得极白,瓷娃娃般莹润可爱,她似乎永远这般明丽,清亮,像皎洁的泉水叮咚流淌。
妖鬼原始的恶劣让他想在这泓泉水里激荡起哗然的波浪,想看到阿莲像那日醉酒般放肆又失序的样子。
于是光华覆满阿莲双眼的瞬间,越惊霜抱住了她,俯身吻住了她微凉的唇。
他感受到手中身躯轻微地摇颤,控制不住地向前顶着,加深了这个勉强算柔情的吻。
阿莲大脑一片混沌,所有思绪像打结的线团般让人无暇顾及。她本能地仰头去回应,让后换来暴雪般激烈的回吻。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瞬移进客栈的,只知道越惊霜搂着她的手未曾放开过。
旖旎的吻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她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她不理解越惊霜为什么会有用不完的气息。
“你的角,又露出来了。”阿莲摸着他极为敏感的角根处,看着他耳垂变得更红。
“因为喜欢阿莲。”越惊霜微喘着在她耳边答。“请别离开我。”
阿莲笑着道:“不会。”
忽而一阵剧烈的咳嗽——
越惊霜眉头皱起,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挥洒在阿莲肩头。阿莲惊坐而起,发现床榻上赫然是三枚染血的寒骨钉。
“寒骨钉……”
阿莲知道,十二颗寒骨钉,是百年前仙尊率兵镇压妖龙时打入他骨髓中的法器,可以压制他的力量。
越惊霜半伏在阿莲身上,分明在因疼痛而颤抖,却仍在兴奋地笑:“十二颗寒骨钉仅余三颗,待寒骨钉尽数拔除,妖身修复。我定要叫仙尊老儿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