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恒州。


    火光隐隐闪烁，人马穿梭林中，数千人身负箭囊，手提弯弓，纷纷命中靶心。


    身后突然冒出一队死士，有人一马当先，琥珀色的眼睛一闪而过，看不分明，只叫喊着厮杀向前。


    弓兵选自百姓之中，只在短时间内训练了射艺。纵有弓箭傍身，近战之下，一时不及反应，死伤众数。


    好在周围有戍卒巡防，死士见势不妙，很快逃窜四散。


    晏城捡起死士手中的兵刃翻看，像是曜辰制式，当即带着弓兵转换阵地训练。


    队伍行进不久，忽然蹄音响动，直冲山中来。全员戒备，听得来人高喊：“晏将军，传高将军令，即刻带兵去行州！”


    晏城远远看清了打马之人，他穿戴着行州戍卒的衣服，却是个生面孔，只问他要信函调令。


    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能答复，挥戈直冲晏城面门。


    晏城当即抽刀斩马，将人打落在地，五花大绑拷问一番，才知他同先前冒认符牒混入恒州的是一伙人。


    恒州戒严至此，还是让人有机可乘混迹其中。晏城望一眼行州方向，高骏暗自回边关的消息已然瞒不住，看眼下情势，带兵回京刻不容缓。


    晏城一摆手，命剩余的弓兵们灭了火把，整顿行囊，将马驹四踢皆裹上棉布，借着星光漏夜行军。


    行踪已极其隐秘，依旧有蹄音笃笃靠近，已自不远处迫近。


    晏城凝神张弓指向蹄音来处，满弓对着跃动的身影，手指一松，忽见白马一偏身，绕过箭矢直奔他身前。


    “舅父，现在不能去胤京！”


    看清来人是高骏，晏城松了口气，听到他的话，眉峰又蹙起：“这一部人马是为陛下所设，行州若乱，可自恒州派兵驰援，万万不可使胤京生变。”


    “情势复杂，我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高骏从怀中取出虎符，喘着粗气道，“晏将军，命弓兵转道，即刻去行州，不得有误！”


    先前高骏私传虎符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没想到他还是陋习难改。晏城压下眼，上前一步欲夺假虎符，他却握得极紧，根本不容拽动分毫。


    “上次陛下不杀你，是有你父亲和你大哥的命挡着，这次若再重蹈覆辙，没人可以救你！”


    “舅父，行州于我而言重于千钧，我不会让行州失在我手里！若无万全准备，我不会冒险！”


    高骏收回虎符，从怀中取出一物，在晏城面前迅速展开。晏城怔愣，尚未仔细审阅，他已收了回去。


    晏城定下心来，当即下令弓兵随高骏回行州，又回营另调出两千轻骑随行在后。


    回到恒州界，正遇上因无公传而被拦在界外的成三。


    成三见到高骏，面露喜色，汗水顺着酒窝滑落，浸湿手中信囊。


    信中得知凤袭夜练兵如常，高骏心中稍定。


    成三已缓过气来，同他禀报执嫣私盗将军印，欲挟固荣攻略恒州之事。


    高骏眼皮一跳，问道：“固荣呢？”


    “您放心，固校尉没有中计，照旧在西关等候时机呢！”


    话音未落，高骏马不停蹄，回到因陈时，程府上下已被药味淫浸。


    高骏心中发沉，大步跨入后院，袁满正和息切之等人围在一处，愁眉不展。


    “已四日了，你为何还在因陈？”


    “将军？”袁满见他，一时不知是喜是忧，“百姓们突生痢病，无法出行，我正找息小神医商量对策。”


    息切之瞥高骏一眼，神色凝重：“夏月暑湿，时发痢病，倒不难治。只缺一味茵陈草作引，行州无常备，程赋生已去采买了。只是如今入夏不足旬日，行州气候干爽，不足至此……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去岁因陈疫疾，便是有人刻意为之。成三，传信给固荣，让他带人封锁因陈山，控制住水源，越快越好！”高骏紧抿着唇，浑身惊出一层冷汗，扭头问道，“息大哥回信怎么说？”


    息切之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程赋生说交给执嫣姑娘了，你没见到她？”


    高骏提步奔向院中，一把推开她的房门。


    房中空空荡荡，被褥整齐，案几蒙尘，似是已走了许久。


    高骏里里外外没见到人影，掌心遽然攥紧，青筋顿起于手背，道道钻入护臂。


    他提剑斩得她床上棉絮飞散，一转身，又劈向身后几案。


    铜镜从案上跌落，石子落水般跃入地面，旋转数番，最终光面上翻，将尘埃打落在背面。


    震荡中，光芒扭曲成涟漪，又化归平静，映照出他的面容，明亮清晰。


    高骏浑身发烫，心头剧烈跳动着，耳中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他猛然躬身捂住右耳，半晌之后，垂落的眼睛睁开，隐隐泛着血丝。


    微微抬眼，一只箱柜映入眸中。安安静静堆在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宣泄怒火。


    高骏不顾耳中刺痛，一剑劈在箱柜上。朱漆剥落，露出素色木坯。


    他丢了剑，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指一掰扣，锁便开了。


    天色低低，深沉的色调里，箱柜中的一切都无比黯然，染血的三色绳结也显得斑驳陈旧，褪色无光。


    他拈起绳结，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思绪在颤动的眸光里愈渐明晰，红色血丝在眼中聚集，又自眼尾逸散出满额的青筋和汗水。


    食盒中的瓶瓶罐罐被他无情拨开，碰撞得四分五裂，露出卧在貂裘厚实的底绒之中的冷锻甲。


    高骏眼中寒光一闪，嘴角一牵，双唇翕动着，五脏六腑都被拧成绳结。


    她说过不会再骗他，却不想这一骗，便是宁肯同他死生为敌，也不肯将这身软甲穿在身上。


    那这些时日来的温情蜜意又算什么？


    兴来之时随意许诺的戏言，兴尽之后便可不辞而别、脱身离去？


    弃行州，退云州……她竟真能弃因陈于不顾？


    难怪回到行州后她一直忽冷忽热，他只当是她被百姓冷待、被固荣相疑，才心有顾忌，没想让她顾忌的另有其人。


    高骏愤然甩上箱盖，提步起身，又折返回来，提了冷锻甲穿在身上，大步跨出房门。


    “袁满，带无病的百姓先走，让云州接应的人千万沉住气。”


    “袁满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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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


    “二贵，将所有车都套好马。切之，你先用其他丸药吊着性命，今日务必离开行州。”


    “不行！”息切之拦住他，“得急症的都是非老即弱，吃不消这一路颠簸。”


    高骏脚步一顿，沉声道：“不行也得行！成三！”


    成三传令回来，看到高骏的眼神，当即会意，将人连拖带扛径直塞入马车。


    他虽瘦瘦小小，力气却比息切之大得多。息切之嚷嚷着高骏不通人情，上蹿下跳，踢蹬得马驹起扬，掀翻了马车。


    成三眼疾手快将人捞了出来，息切之一口咬在成三手上，借机脱身，抓住高骏的手臂骂道：“连两日都等不了吗？究竟有多么紧急的事比性命还重要？”


    “因陈山现在就是硝石窟，随时都会爆炸将行州夷为平地。”高骏红着眼按住他的手将他往外推，“走，越快越好！”


    息切之意识到事态严重，不再闹，只拉住高骏摇头：“不，我不能走！小枝上山去寻茵陈草了，我得把她找回来！”


    高骏拉住他：“因陈的百姓还等着你去照料，你不能去。”


    “可是……”


    “只要我不死，定然把人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你，现在必须去云州。”


    息切之见他神色定定，猛地抱住他颤声道：“高大哥，息家找了她十几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不能再让她有闪失了。”


    高骏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士兵直奔因陈山。


    固荣照例练完兵，凤袭夜仍未回营，手一挥，带一部人悄然出了练场，直出营外。奔驰数十里，同盯梢的戍卒对了个眼神，戍卒即刻安排人有条不紊地取出兵器，直奔因陈。


    执嫣的话，固荣一个字都不信，他不信高骏会将大将军印给她，更不信他会让自己退离行州，围攻恒州。


    他策马在前，忧心忡忡。原先与高骏期定，若是七日未归，他便带兵悄悄包围因陈山。却因着凤袭夜数日未露面，又有执嫣一事，他提前三日到了因陈山外。


    不想竟撞见高骏安然无恙策马而来，身后带着数千人。固荣欣喜上前，向他汇报近况。


    凤袭夜已数日未回西关大营，亦未在行馆出没，想来一直待在因陈山中。


    高骏取出舆图，指点着环绕在地宫之外的一处空地，令固荣分兵行动。


    固荣不解：“老大，直接从入口进去不就行了，为什么非得从山屁股挖，吃力不讨好？”


    高骏收好舆图，沉声道：“瓮中之鳖，是会断尾求生还是鱼死网破，我不敢赌。找到小枝立马带人去和切之汇合，万事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固荣见他神色凝重，不再迟疑，遣部分人去程府取械挖土，留另一部分继续守在山下，自己则亲自人上山搜寻小枝的下落。


    踏上山界，脚低突然一高。固荣看着凸起的地面，毫不犹豫抬脚抹平，再用力一踏，忽然陷进去半只鞋。


    他蹲下身刨开脚边土壤，捧起一抔土嗅了嗅，将附近的土面踢蹬开，脸色极为难看。


    抬眼正欲唤人，忽见一个早该死了的人影从眼前掠过，固荣连忙扬手噤声，躲在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