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苏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找到了邱雪所在地。


    根据潘的说法，“绿洲”的体制远比深渊要复杂。


    灾厄时代过后，地表残留着各种病毒和微量辐射，所以居住在地表的居民基本是普通公民和不会感染病毒，受到辐射伤害的机器人们。


    而邱雪现在身处的医院正在地表。


    伊苏见到她时，她全身裹着白色纱布，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身侧是滴滴乱响的不知名医用器械。


    不久前，邱雪从长久昏睡中恢复了神志。


    全身被烧伤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地表的医学水准又远不如地下城发达，于是治愈伤痛的方法便从根治转为注射镇痛剂。


    伊苏记得她在混沌世界中是什么样子。


    十分纤细，单薄的女生。


    或许疯癫，或许断了一条胳膊，或许只能和影子说话，或许楼下还有个曾广庭一直威慑着她。


    但在那个世界，她至少是行动自如的，还能惩罚霸凌他人的玩家。


    伊苏心中五味杂陈。


    让她“逃脱”那个世界，真的对她是更好的选择吗？


    “你是……谁？”长久未曾开口，邱雪声音十分嘶哑，很难辨认她口中吐出的音节究竟是什么。


    此时伊苏光明正大披着尹娇娇的皮囊。


    她期待着能用这身皮囊吊出几个人来。


    然而没有。


    除了她以外，谁也没有来。


    “我……我是尹娇娇啊。”伊苏尽力露出一个算是友善的笑容，“我……你认识旺财吧？它总是往你以前住的地方跑，好像认识你一样。所以……我就很好奇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旺……财？”


    眼睛是尹娇娇身上为数不多保存还算完整的部位。


    她眨了眨那双眼睛，似乎很快就回忆起了那条名为旺财的狗。


    “它……现在……好吗？”


    “嗯，虽然它以前的主人也在大火中丧命了，不过它侥幸逃过了一劫，现在被人领养了。我……就是它主人的邻居。”


    伊苏当场就是一通胡编乱造。


    不过关于旺财的后续倒是实话。


    在来这里之前，她特意去看过旺财。


    现在旺财被老人子女收养了，依然是一条活泼好动的狗狗。


    它也真的总是时不时会跑回6号楼，奢望着还能再见曾经的主人，或是那个温柔对待它的姐姐一面。它跑动得太频繁，让老人的子女都很是头痛，却又无可奈何。


    伊苏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关心一条狗的下落。


    她只是觉得，或许邱雪会对这些感兴趣。


    毕竟……


    旺财也算是她救下的狗。


    那天邱雪听见了旺财的惨叫。


    楼下的曾广庭不知怎么又逮到了旺财，对着它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老人耳背，又在5楼，什么也没听见。


    那天是工作日，楼里大多数人都出去上班了。


    只有邱雪听见了。


    可能是因为那时她正在发病期，又可能是她真的为了旺财鼓起了勇气。


    她竟然下了楼，直面曾经一直恐惧的曾广庭。


    怒骂，训斥。


    她想要保护狗。


    可她连自己都护不住。


    她也被曾广庭拽入了房间。


    她撕打，挣扎，旺财想来保护她。


    结果是旺财被从窗口扔了下去。


    在对抗中，邱雪撞翻了曾广庭的烟灰缸。


    尚未彻底熄灭的烟头落在了满房间的杂物上，顷刻间便星火燎原。


    曾广庭以为自己能得到一个女孩，一时间竟然没有注意房间的情况，也没有注意到房间起了火。


    所以邱雪找到了时机，将他推进了火里。


    当时火势虽大，但出口尚未被封死，邱雪是有机会逃走的。


    可她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没有直接逃命，而是选择上了5楼，试图拯救5楼的那对老夫妻。


    时间不等人。


    命运并不会因为邱雪好心就对她格外温柔。


    火势蔓延了，一路往上。


    两个老人腿脚本就不便，又住在最高层，结局可想而知。


    邱雪撑到了消防车来。


    她活下来了，但却是以一种极其痛苦的状态。


    全身大面积烧伤，又因为吸入了太多烟尘导致脑缺氧，有可能终身是植物人状态。


    邱雪终究还年轻，她父母不忍心，所以选择了不放弃。


    于是她就那样躺在医院里，一年又一年。


    她的故事被莫尔塔罗斯选中，成为了混沌世界之一。


    以前的伊苏会认为这是莫尔塔罗斯的残忍，使一个人始终处于自己的地狱之中，也让作为玩家被选中的人们共同经受烈焰炙烤。


    但在潘告诉她这一切后，她不确定了。


    如果是她自己，愿不愿意拖着这副残破之躯苟活于世呢？


    这样的创伤几乎不可能痊愈。


    痛苦会伴随终生。


    比起如此残酷的现实……


    连混沌世界都显得温柔可亲。


    “嗯……嗯……”邱雪沉重地吐息着，“这样……就……就好。”


    这样就好？


    伊苏有些茫然。


    她是说，旺财这样很好吗？


    “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邱雪的眼神很静谧，从中读不出一丝痛苦，也读不出一点绝望。


    她看着伊苏，就只是那么看着。


    像一个普通少女，在路上询问某位眼熟的陌生人。


    伊苏动了动唇，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的迟疑让邱雪会错了意。


    “我……我们是没见过吗？抱歉……我……的记忆不是很好。”


    伊苏赶紧摇摇头：“不，我们曾经是见过的。”


    “是吗……？我……我就说嘛……嘿嘿。”


    邱雪的笑声让伊苏的心脏蓦然揪紧。


    那是一种她并不熟悉的情绪。


    身为人偶，能体会邱雪此刻的感受吗？


    伊苏认为是不能的。


    人偶不会被烧成这样，也不会被某个败类迫害到这种地步。


    莫尔塔罗斯很多方面都有问题。


    但不可否认，作为一个创生者，他给予了伊苏强健的体魄和相对安全的环境——至少在他提出要把伊苏祭天之前是这样。


    邪神对应的是什么呢？


    真神吗？


    所谓真神，就是创造所有真正人类的神吧。


    如果祂真的存在，为何会比邪神莫尔塔罗斯更加残酷？


    莫非祂也如邪神一样，喜欢嘲弄人类悲惨的命运吗？


    假如真是这样……


    那会不会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会期望邪神取代真神呢？


    啊……


    说到邪神。


    现在伊苏夺走了莫尔塔罗斯的权柄，她才是邪神。


    她问潘：【你说，用我的力量能治好邱雪吗？】


    【咦？】潘感到意外，【您竟然会想拯救邱雪吗？】


    【别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唔……好吧，我知道您的决心了。】潘被她突如其来的厉声吓了一跳，【但是很遗憾，赤涌之眼的功用更多是破坏和号令，是与治疗完全相反的能力呢。】


    伊苏皱了皱眉：【那如何才能治疗呢？或者……我再潜回莫尔塔罗斯的藏书馆翻翻藏书里的咒语？】


    【您还真是想救她呢……但是很可惜，我前任主人的藏书也多半和治疗无关。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所创造的人偶您，都天生就有很强的自愈能力呢，根本不需要在这方面操心。】


    【会是……这样？】伊苏有些失望。


    【咳咳，可您是不是已经忘了呀？您来这里的目的是想找到江予慕小姐呢。嗯……我看了看，她好像没在这儿呀。】


    潘这么一提醒，伊苏才想起来确实有这回事。


    是啊，江予慕没出现。


    这种状况说正常也正常，说不正常也不正常。


    按说江予慕那样的性格，肯定会和她一样关心邱雪在现实的状况的。


    可是她为什么不出现呢？


    伊苏想到了两种可能。


    第一种，江予慕是混沌世界和现实世界分得很开的类型。


    在游戏中她会不断拯救弱小，但出了游戏便不再关注。


    第二种，以她的资源信息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邱雪。


    伊苏私心认为是第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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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不过，来了个有趣的人呢。】


    【谁？】


    【嗯……应该是秦舒琼吧。】


    伊苏敏锐地察觉到潘提起这个名字时语气有些微妙。


    【秦舒琼就秦舒琼，你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您果然发现了呀~】潘干笑了两声。


    【说呀，不要藏着掖着。】


    【嗯……就是说……】


    在潘支支吾吾的时候，伊苏看见一个把自己包成木乃伊的墨镜女从走廊窜进了邱雪病房。


    为什么说是“窜”呢？


    因为这位女士的步伐实在是又飘忽又迅捷。


    她看着秦舒琼时，秦舒琼也看见了她。


    “你是……尹娇娇？”秦舒琼似乎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邱雪。”


    伊苏扮演好尹娇娇的同时在脑中逼问潘。


    【昂……就是说……她其实不是秦舒琼。】


    【啊？】伊苏懵了，【什么叫她其实不是秦舒琼？当时大家不都说她是吗？她自己也承认了啊？】


    【那是因为她的身份很微妙，也确实和秦舒琼有关……】潘绞尽脑汁搜刮着合适的措辞，【嗯……您可能不清楚，但作为电影明星有很多镜头是不会自己拍的，有一种专门的职业叫替身演员，就是帮她们做危险动作，或者露出一些不可描述之类的……您懂吗？】


    伊苏云里雾里：【所以你想说这个人就是秦舒琼的替身？】


    【也不完全是呢……绿洲科技发展以后，出现了一种名为克隆的技术，许多明星都会在成名后复制自己，让复制品承担替身的作用……】


    【哦，也就是说，现在这个‘秦舒琼’是以''替身''目的而诞生的，真正秦舒琼的复制品？】


    【对，您真聪明！就是这么一回事！】潘见伊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立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准确来说，现在您眼前这个人的名字是A-3。】


    A-3？


    这根本算不上一个名字吧？


    【那……和我们一起进入混沌世界的人，应该就是这个A-3，而不是真正的秦舒琼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秦舒琼”身上的诡异感就能得到很好的解释。


    为什么身为明艳的大明星气场却是瑟缩的，甚至到了拖颜值后腿的程度？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秦舒琼。


    虽面容一致，但神韵天差地别。


    【是哦！就是那样呢！】潘肯定了她的说法。


    伊苏走神和潘交流的时候，秦舒琼……不，是A-3，也和邱雪聊了起来。


    话语间，她似乎是想带邱雪去地下城治疗。


    “我是秦舒琼，虽然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在地下世界是个大明星，负担你的医药费根本不是问题。”A-3语调飞快，还左顾右盼，似乎害怕别人发现自己，“而且，最近我们在做公益宣传，你可以成为我们的案例典型。”


    “真……真的吗？”邱雪似乎有些惊喜，“我……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是真的！”A-3摘下了墨镜，露出了那双与真正秦舒琼一样美艳的眼睛，“你相信我的话，我今天就可以给你办出院手续，这样你明天就能转入地下城医院了。”


    “嗯！”邱雪费劲地点点头，“我相……相信！”


    两人洽谈得很愉快，在一旁的伊苏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A-3在游戏里可不是善茬，为了活命杀沈丽那是手起刀落的……


    而且她和秦舒琼的关系也很耐人寻味。


    说到底，所谓要让邱雪转入地下城医院这件事，秦舒琼本尊知道吗？


    要是不知道，那A-3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单纯同情邱雪吗？


    可是……


    【哎！主人！莫尔塔罗斯又进入混沌世界了！您也快做准备吧！】


    伊苏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间。


    那位祖宗如此马不停蹄吗？


    好吧。


    只要他开启游戏，那么她总要陪他玩的。


    在离开前，她深深看了一眼A-3和邱雪。


    那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直觉。


    A-3此来的目的……


    绝不像她所说般出于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