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江宅的时候，她坐在后排，没让简歆开灯。在昏暗的道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才慢慢瞧见点夜景。所有风光倏忽倒退，街灯斜扫过她身侧，一下亮一下灭，像一场温暾的折磨。


    车厢里很静，静得能听见手机振动三次后又归于沉寂。庄翰来的电话，她没有接，多半是落井下石的话，她不想听。


    无力感袭来的时候，她却依然挺直着脊背，心里暗叹，手指轻按太阳穴，闭了闭眼，却发现越闭眼，越是清晰。


    ——“那就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满意。”


    江寒烬当时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还萦绕在车厢里挥之不去。她怎么会好笑到认为他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呢？


    只是她不是没预料他会不满，甚至在答应江敬知的那一刻，就想过——


    他可能会拒绝，可能会翻旧账。


    她知道他一向讨厌被摆布。


    所以，在他说“那就算了”的时候，她本该无动于衷，可跟着的那句“反正我也不满意”，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她心口，不致命却偏偏有些细密地疼。


    她倏地笑了一下，恰巧车停在红灯前，简歆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庄总，回锦兰府吗？”


    “不回。”她回神，淡声，“去公司。”


    简歆张口想劝，但也知道自己劝不了，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是这样将自己锁在寰宇的大楼里，整夜亮着灯，强装的精神总会在青黑的眼底露出破绽。


    车继续行驶，她将手机调为静音，指尖放在膝上，轻轻收紧。没人看得见她现在什么表情，她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既然都想看她输，那她就偏要赢，坠落云端是好戏，绝处逢生也是。


    *


    寰宇航空和南城商飞的联展方案落定得比预期还快，不出一天就已经到处都是这个消息了。官方一大早就发了公告，标题醒目：


    “南城商飞×寰宇集团联合展映新时代民航科技主题周即将启动”


    评论区被刷屏——


    “这就是商人嘛？前一晚还深陷八卦丑闻，今早就能继续工作……”


    “真六啊，从危机到高光，简直就是酒店行业的教科书级回转。”


    “你们不觉得昨天的事情在现在看来就很像炒作了吗？”


    “不至于吧……女人不都挺看重婚姻啊感情什么的吗？”


    “拜托楼上别天真了，是女人更是商人。”


    ……


    与寰宇相关的信息再次占据热搜，但这一次鲜少有人再提八卦，再问江氏，用一场联展，干净利落地转移了话题。


    这次展览设在申城寰宇旗下的云境酒店，靠近机场，在展厅的落地窗前甚至能目睹一架架航班从跑道起飞。


    庄宥宁推门而入时，庄翰已经落座，翻阅着联展策划案的打印版本。文件封面写着：南城商飞×寰宇集团联合展映企划。


    另一侧，周聿衡着深灰西装，眼神平和，随手合上笔记本，微笑示意，一如既往的礼貌。


    “联合展览的事，我还是听看新闻才知道的。”庄翰开口，声音温和，“宥宁，你没有走董事会的流程，也没有提前上报。”


    她坐下，神色从容：“紧急情况临时调整，走的是应急决策流程，按规章，项目负责人在特殊公关阶段拥有阶段独裁权。”


    她说得礼貌，但每个字却又强硬。


    庄翰微微点头，语调未变：“规章是规章，但寰宇不是你一个人的。尤其在你还身处风口浪尖的时候，任何动作都可能被解读为对热点的利用，或者规避。”


    “我没有规避。”她神色微寒，声音依旧克制，“是你们觉得不该正视问题，或许我该说二叔现在多少有点保守了？”


    空气忽地沉下来。


    庄翰盯着她，眼神不动，她这副样子像极了庄昶戚，这种掌握不住反被威慑的感觉简直不是滋味。


    “你知道的，你爷爷当年是怎么败给那些很激进的决定的。”


    庄宥宁抬眼看过去，桌下的手攥紧，抿唇一时没接话。


    周聿衡忽然出声，语调温和：“庄董，从目前的信息反馈来看，联展目前反响很好，寰宇算得利。换句话说，品牌的公众关系并未被削弱，反倒回到了主导话语权的位置。宥宁处理的是现实问题，远比我们现在争论的程序合不合规矩更关键。”


    庄翰淡淡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反驳，只慢声道：“侥幸而已，她想得多，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品牌信誉不是靠几场新闻炒作站稳的，污点永远是污点，不洗干净，就永远脏在那里。”


    庄翰看向她：“你以为你在救公司，但你这也在将公司放上一个更高的位置——更危险的位置。”


    庄宥宁心里有气，眼神沉静，语气却带着三分不满：“我不是炒作。不管二叔信不信，你看着就行了。至于更危险的位置——到底是谁让公司更危险，二叔应当也心知肚明。”


    她将话说得明白，庄翰气得“你”了一句，再无后话。好一会儿，见庄翰一直没离开，她顿了一下，抬眸，“二叔是在等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吗？”


    室内静默，半晌后，庄翰将手中的文件合上，声音干脆：“你既然有信心，那就站好。”他起身，“可你别忘了，从高处摔下来，声音也最大。”


    他走后，她没动，眉眼仍旧如初，可仿佛这一刻才有氧气灌进来，让她恢复呼吸。


    周聿衡轻声：“今天说话这么强硬，你不怕他把个人意志凌驾集体的帽子扣你头上？”


    她淡淡一笑：“怕。可我更怕等他们都权衡完，我连补救的时机都错过。”


    她站起身，抬眸看向远处落地窗，一架航班正平稳落在跑道上开始滑行。她也坚信寰宇也会如此平稳地度过所有难关。


    他手里转着钢笔，看了她好几瞬，似笑非笑地问：“所以……江寒汀真的结婚了？”语气轻得像是一个打听八卦的老朋友。


    她侧眸看他，没回话。他微微一挑眉，解释道：“别误会，作为你的律师，了解情况才能更好地着手工作安排而已。”他顿了一下，语气仍温和，却多了些探寻，“看你今天这架势，好像早就知道了。”


    她的语气无波无澜：“重要吗？我知不知道，都不会改变现在的局势。”


    周聿衡轻笑一声，心底有了答案：“那你和他订婚，是……另有所图？”


    她顿了一下，眼神没什么波澜，只回了一句：“周律，你们律师做判断不讲证据吗？”


    “好。”他也不恼，顿了一下，又像随口问起，“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低头翻了翻资料夹，像是在对自己的计划进行最后确认，语气却不带一丝情绪：“我会处理。”


    “一个人？”


    她侧头看他一眼，神色无波。


    周聿衡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不着痕迹的意味深长：“我是说，如果你需要人配合、帮你挡一挡——我不介意。反正我也没什么绯闻，名声也干净，拿来用也不亏。”


    她听懂了，这种挡肯定不是作为律师出面。但她没有立刻回应，窗外的光线从斜照进来，落在她衣摆上，像是一层轻尘。


    她只抬眸，语气冷静如旧：“你说错了。”


    周聿衡有些疑惑：“什么？”


    “你说你是我的律师，”她严肃道，“这句话你说错了。你不是我的律师，你是寰宇的律师。”


    他轻笑：“有区别吗？”


    她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而且我也不需要别人挡在我前面。”


    说完，她就抬脚离开，鞋跟踏在地毯上，从容依旧。周聿衡站在原地，眼神追着她的背影，仍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温和模样，只是一只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一颗袖扣，另一只手敲了敲钢笔盖，眼神微沉。


    低笑出声。


    还是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啊。


    走出云境的时候，她就拨通了江敬知的电话，拒绝了他那晚的提议。


    江敬知一时有些头疼：“宥宁，如果是因为寒烬的态度……”


    “不是。”她答得干脆，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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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无后话。


    至少她知道她自己这一刻在说谎，所以呼吸都下意识窒了一瞬。庄翰说的话也没错，深陷丑闻就是污点，洗不干净就会永远粘在人身上。可她还是觉得一开始铤而走险地选择跟江寒汀假订婚错了，现在这些都是在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你和你爷爷一样倔。”江敬知有些无奈，长叹一口气，“你想清楚，只要你想清楚了，爷爷尊重你的想法。”


    江敬知没注意到，书房门虚掩着，门外的走廊上，江寒烬慵懒靠在围栏，听得一清二楚。她的声音太平静了，传到他的耳朵里，哪里有被拒绝的怒气？


    可那一字一句却又剐着他。


    他突然笑了一下。


    冠冕堂皇的借口——她只是从来都没考虑过他，六年前是，所以可以不告而别，六年后也是，所以拼命跟他撇清关系，宁愿在风口浪尖独自求生。


    *


    凌晨一点，她才从公司回到锦兰府。刚洗完澡，就听到敲门声，披着浴袍走出来。


    一打开门，就看见他站在门口，脸上写满控制不住的疲倦与怒气。


    “江寒烬？”


    “这么晚还不睡，等谁？”他这句话一出口，带着酒气，也带着压了整夜的醋意。


    庄宥宁听见后半句话，一时怔住，下意识蹙眉，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说错了？”他手抵在门上，似乎在防止她有机会关上门，将他拒之门外，“还是说——除了我哥，你谁都不能接受？”


    她盯着他：“你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他盯着她的眼睛，咬着牙，“至少比六年前清醒。”


    他是喝了两杯酒，只是两杯下肚就有勇气闯过来要个说法了。但他可以确认，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听到他提起六年前，她也莫名有火：“你情我愿，再提起，有意思吗？”


    江寒烬嗤笑出声：“是挺没意思的，但凭什么？”


    她没了耐心，什么凭什么？


    她转身走回屋里：“你要闹就闹完，门不锁，走不走随你。”


    门没关，像是打开了他撒野的入口。他站在原地，胸腔里的困兽马上要出笼，上前两步。


    门“砰”一声被甩上，随即反锁，庄宥宁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抵在门板上，他身上的气息还带着夜风的凉，却燃得像火。


    他一只手撑着门，另一只已经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眼里是极危险的情绪：“怎么？”他低声，像咬着每一个字吐出来，“就这么喜欢我哥？”


    庄宥宁下意识偏头，却没躲开，他俯身逼近，声音在她耳边炸开：“前未婚夫的弟弟，就这么不合你胃口？”


    说完，他狠狠咬了一口她耳廓，不重，却像宣泄，又像惩罚。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顿时绷紧，咬牙低声道：“江寒烬！”


    “多好，不那么冷静了，也能叫着我。”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来，眼睛盯着她，喉结滚了滚，眼里压着一层哑火。


    他靠得近，胸膛震动着顶住她，她却一动不动，像铁铸的一样。


    “你凭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凭什么你答应就答应，你拒绝就拒绝？”


    她终于动了：“不合你意吗？”


    那一刻，他整个人定住：“太合我意了，所以我拒绝。”


    她趁机推开他，气息不稳地站直，低头看着发红的手腕，语气恢复得近乎冷酷：“那也正合我意。”


    江寒烬站在原地，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像什么东西慢慢死在他胸腔里。他忽然笑了一下，低低地，听不出喜怒：“你想多了，我说我拒绝你的拒绝。”


    她倏地抬眼看着他，昏黄的光打在两人身上，两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她不理解，兴许是没有自主选择，伤了他的自尊吧。


    所以她语气冷：“江寒烬，你到底要什么？”


    江寒烬附身过去，灼热的气息喷薄：“订婚。”他的语气像是不容置喙，“甚至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