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萧桓

作品:《登天

    啪!


    啪!


    幽州。


    王庭驻地前,旌旗猎猎。


    几道身影跪在大帐外,数位罗刹力士唤出了粗壮的妖臂,手握带刺铁鞭,奋力挥舞。


    每一下都爆出阵阵刺耳的破空之音。


    每一下也都重重的落在那几道跪于大帐前的身影的背脊之上。


    不过四五鞭下去,那几人便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并无一人发出半声哀嚎。


    对于蚩辽而言,懦弱是最不可接受的事情。


    这是千余年来,严苛的蛮原环境在他们身上刻下的铁律。


    哀嚎、求饶都只会换来更严酷的刑法。


    伴随着长鞭一次次落下,有人已经有些挨不住了,身躯颤抖,脸色泛白。


    譬如那位织梦府的上屠,万玄牙。


    他的背脊弯曲,双手已经落在地上,只有靠着这样,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倒下。


    但。


    这也只是暂时的。


    无论是他发白的指节,还是额头上一层层铺开的汗珠,都在彰显他的身躯已经到了极限,毕竟在面对这样的刑法时,是不允许激发出半点妖力护体的,只能靠着毅力支撑。


    陈圭同样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泛白,但相比于万玄牙,她纤细的腰身却挺得笔直。


    “上屠,不能倒下,若是挨不过这一劫,你连见到国师,申辩的机会都没有!”陈圭在这时看出了万玄牙的异状,她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这是蚩辽的传统,对于他们这种犯下了弥天大错的罪人而言,想要申辩,就需要先熬过十二道鞭刑,这些长鞭的材质特殊,其上的倒刺中淬满了蛮原特有的鹃鸩之毒,这种毒物在小剂量时并不致命,但一旦侵入血肉,却可激发巨大到足以让妖兽昏厥的痛楚。


    十二鞭则象征着蚩辽十二位祖神的惩戒,若能扛过这十二下,就代表祖神给予了罪人一丝将功补过的机会。


    只是大多数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万玄牙闻言侧头看向陈圭,此刻,他脸上的神情虚弱,却还是艰难的朝着陈圭点了点头。


    陈圭见状,也在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


    虽然当时在战场上,面对大军的溃败,万玄牙表现得格外癫狂,也发出了一些相当不理智的军令。


    但在苏醒回来后,他倒是似乎又找回了几分往日的冷静,不仅将撤军过程中所有事宜教给了陈圭,而且也积极配合着她的举措,甚至在北水镇以及龙渠城接连受挫的情况,依然全力支持她。


    这让陈圭心头担忧平复了不少,只要万玄牙能够回归正常状态,哪怕在战场上确实犯了大错,可以他的能力,想要东山再起也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看着此刻万玄牙苍白的脸色,以及紧皱的眉头,陈圭却有些心疼。


    她心中一动,一道金色的气息从她的体内涌出,灌注到了万玄牙的体内。


    这是她独有的手段,非十境大能,且不有意探查很难察觉到那缕金色气息的波动。


    而随着这股力量入体,万玄牙苍白的脸上明显多出了几分血色。


    他也感觉到了这是陈圭在暗中相助,他转头再次看向陈圭,虽未发声,可眼中却有感激之色浮现。


    陈圭则回应以温软的微笑。


    她喜欢他。


    七年前,他从一群夏人奴隶中将她救出,不仅没有像其余蚩辽人那般对她肆意折辱,反倒处处礼遇,在知晓其才学后更是为她做保,让她可以以夏人的身份,在蚩辽王庭中担任要职。


    而后更是将她推荐到了国师面前,让她与他一道拜入了国师门下。


    从那时起,她就喜欢上了他。


    为了他,她愿意做所有的事情。


    ……


    十二道鸩鞭过去。


    陈圭与万玄牙皆万分难堪,他们几乎是被侍卫拖着进入王庭的大帐的。


    侍卫们将她他们放在了大帐的中心后,就退了出去,浑身剧痛的二人几乎无法站直身子,只能以一种狼狈的姿势匍匐在地上。


    王帐中的光线很暗,陈圭用了一会时间适应此刻昏暗的环境,然后才抬起头缓缓看向前方。


    那里一位老人正匍匐在案台前,批阅着身前那沓厚厚的文书。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的沟壑纵横,干瘦的身躯即使身着宽大的黑袍,在他躬身时,也可见脊背上嶙峋的瘦骨。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株枯树,行将就木,死气沉沉。


    若不是那握着的笔还在轻轻移动的话,他其实更像是一具干尸。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却让面对大夏势如破竹的大军,依然可以面不改色的陈圭,此刻的眼中却泛起一阵忌惮。


    她侧头望了一眼身旁的万玄牙,男人匍匐在地,把头埋得极低。


    整个身子正以一种极快但又极轻微的频率颤抖着。


    陈圭皱了皱眉头。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男人应该展现出来的气度。


    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曾是国师最器重的弟子,为了能让出身低微的他坐上上屠的位置,国师力排众议,同时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而他才刚刚接手如此重任,便发生了近二十年来,蚩辽最惨烈的一场大败。


    以他那骄傲的性子,恐怕是觉得无颜面见国师。


    此刻的表现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羞愧。


    陈圭想到这里,眉宇舒展了几分。


    “师父。”她再次看向大案前的老人,决定由自己来打破这份王帐中的死寂。


    “唔。”老人闷闷的应了一声,语气平静,依旧低着头,在各地递来的呈报中书写的手也并未停下。


    直到他将那份案前的呈报批注完成,在更换下一份呈报的间歇,方才用低沉的语气问道:“说说吧,怎么输的。”


    当然整个过程中,他依然专注于案前的事物,并未抬头。


    似乎相较于那些更多只是关于各个部族间鸡零狗碎的摩擦,云州的大败并不是什么太过重要的事情。


    陈圭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他依旧低着头,似乎并没有回话的意思。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圭深吸了一口气,同时整理着脑海中早已打好的腹稿。


    虽然她对这个老人始终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但她更明白老人是个极端理智与冷静的人。


    纵观这次与大夏作战的过程,他们的谋划与决策除了在最后撤退的决断力与执行上出了些问题,于此之前的种种,其实是没有大的过错的。


    毕竟没有人能够算到,夏人那边竟然出了楚宁这么一号人物,不仅破解了他们引以为杀手锏的魔障,更是以此培育出了总有半妖之力的夏人士卒。


    这些都是不可预计的不可抗力。


    以陈圭对老人的了解,只要她能客观的陈述出事实,不做推卸责任的推诿之言,对方大抵是不会过多的怪责的。


    最多只是会做出一些为了安抚人心,看似严苛,实则不痛不痒的惩戒。


    而就在她准备道出自己所知的一切时……


    “是她!师父!是她!”


    “我本有能力力挽狂澜,那些夏人无论是战力还是人手都弱于我们!只要能稳住阵脚,必能扭转败局!”


    “可是她!临阵怯敌!”


    “把我打晕,挟持大军一路溃逃,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师父若是不信,可询问三军将士,所有的军令都是由陈圭所出,与我无关!”


    一道惊惧的声音在那时骤然响起,陈圭错愕的转头看向那声音的主人。


    入目的是一张写满怨毒的脸。


    那一瞬间,她愣在了原地。


    从战场上苏醒过来后的大多数时间里,万玄牙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


    陈圭想着其毕竟遭遇了如此巨大的挫败,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今日来到王帐前领罪前,她为了能让万玄牙能够好好恢复,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一并揽了下来。


    整个过程,万玄牙也都很是配合,她以为是那个她在乎的男人正在慢慢从挫败中重新振作起来。


    即便在以后想要东山再起,会面对层层阻碍,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陪着他熬过眼前的难关。


    但此刻想来,那些所谓的配合,似乎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推卸责任。


    毕竟只有这样,他才能干干净净的将自己从这场失败中摘出去。


    陈圭不是不能接受为她心中的那位上屠受罚。


    事实上,为了他,即便是献出自己的性命她也并不在乎。


    他只是不能接受,对方会以如此卑劣的手段将她推出去。


    那一瞬间,她只觉心如死灰。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场失败,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判若两人,在这之前,他们明明也曾共度过许多难关。


    每一次,他都能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化险为夷。


    越是危险,越是不可能,他越是能迎面而上。


    他就像是一团火焰,永远炙热,永远熊熊燃烧。


    而现在,他眼中的火焰熄灭。


    只剩下让陈圭作呕的怯懦。


    不知是不是被万玄牙陡然拔高的声音所吸引,之前一直伏案工作的老人也在这时抬起了头。


    他混浊的眼中似有光芒流转,落在了万玄牙的身上。


    熟悉这位蚩辽国师的人,大抵都知道,这位国师最是擅长洞察人心。


    当年他自荐入王庭,只用了三句话的时间,就道破了那位胸怀雄才伟略的蚩辽共主的心中所想,从此便被蚩辽奉为国师。


    所以,他很少盯着一个人看很久。


    因为,大多数寻常人,他只需一两眼就能看破对方的心思。


    而当他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往往就代表着这个人,他也很难看透。


    那是足足十余息的时间。


    然后他就像是想通了某些事情一般,眉头舒展开来,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了陈圭。


    “他所言是真的吗?”他开口问道,语气依然平静,仿佛丝毫没有看出场面上的异样。


    陈圭看着万玄牙,她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到恍然,又从恍然渐渐变作了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


    在那样的目光下,万玄牙明显有些羞愧,不敢与她对视,慌乱的转过了头。


    看着这一幕的陈圭,嘴角浮出了一抹苦笑,然后她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气力一般,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抬头看向老人,用干涩的声音低语应道:“是的。”


    “上屠所言句句属实,前线的溃败皆是陈圭一人之过,与上屠无关。”


    这话一出,万玄牙都不免身躯一颤,他本以为今日会有一场近乎于你死我活一般的争执,可不曾想陈圭竟然如此坦率的承认此事。


    是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中了套,已经无力回天了吗?


    念及此处,他不禁暗暗窃喜,自己的算计,同时心头又不免有些紧张唯恐自己那位师父能看出些端倪。


    他不敢抬头,反倒将头埋得更低,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而再次出乎他预料的是,那位号称心如明镜的国师很快就做出了他的判断。


    “既如此,那陈圭就押入大牢秋后问斩,至于你嘛,既然此事你并无过错,那就官复原职,好生回去安抚军心,准备重振旗鼓,夺回失地。”


    ...…


    嘀嗒。


    一滴污水从牢房的屋顶落下,打在陈圭的衣衫上。


    陈圭宛如一具被夺了灵智的傀儡一般,瘫倒在污浊的地面上,任由那些污水滴落在身上,她却一动不动。


    “陈姐姐,你吃些东西吧,这些都是我偷偷给你带来的肉食,吃了才好得快。”牢房前,一位身材瘦弱的少年,一脸担忧的将一团用油纸包裹的带着肉香的事物塞到了她的跟前。


    那少年名叫百浑炔,是血寂部族的孩子。


    家世可怜,是由陈圭出面,方才给他寻到了在大牢当差的活计。


    此刻想来,陈圭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为人绝不算善良,当初怎么会忽然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血寂部族的少年,动了恻隐之心?


    不过,当初的那抹善念,如今倒是成了她临死前最后一抹慰藉。


    她摇了摇头:“我用不上了,你的月钱不多,留着给你妹妹吧。”


    “不用的,陈姐姐,我妹妹现在在赤月学院读书修行,她天赋不错,不仅吃穿不愁,每个月还有月钱,比我还多嘞。”


    “你不要担心,你帮助了我们那么多血寂部族的族人,我们是急着这份恩情的,老族长已经动员大家联名上书,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下你的!”百浑炔似乎看出了陈圭的心灰意冷,他赶忙继续出言宽慰道。


    陈圭愣了愣,她仔细的想了想,似乎自从自己身居高位开始,就一直动用着手下的权力,尽可能的帮助着血寂部族的族人……


    只是她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以往好像会对这群家伙格外偏爱。


    对方的心意虽好,可她却明白出了这么大的败仗,为了让万玄牙可以安然脱身,自己必须得死,否则国师就无法想蚩辽王庭交代。


    念及此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想要阻止血寂部族这般无用功的行径。


    只是她的话未出口,牢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是有什么人到此来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