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万玄牙

作品:《登天

    美妙。


    那是一种近乎极致的美妙。


    还未触摸到那块石头,只是靠近,只是微微的感受到了其上的气息。


    百浑吐炎就生出一股从灵魂到骨骼,从脚趾到头皮的酥麻感。


    这种感觉,让他近乎欲罢不能。


    不仅是他,那些因为血寂魔功,而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的怨灵们,仿佛也在那股气息中得到了救赎。


    他们不再挣扎,不再哀嚎,只是眯着眼睛,宛如沉睡一般,徜徉在血液之中。


    百浑吐炎感受着这一切。


    那一瞬间,他几乎热泪盈眶。


    就像楚宁说的那样,一个血寂部族的孩子,想要一步步走到上屠的高位,很不简单。


    但即便是楚宁,也无法想象,他口中的不简单,对于百浑吐炎而言是怎么样的不简单。


    在最开始的时候。


    血寂部族,虽然也是作为诸如梼杌、罗刹这种鼎盛部族附庸而生存。


    地位也确实低下。


    时不时会以各种由头抓捕、掠夺走血寂部族的族人,将之当做牛羊一般圈养,成为供养血液的血奴。


    但至少表面上维持着平和。


    毕竟王族尚在,复活祖神的宏伟目标依然是整个蚩辽的共识,也就需要血寂部族的力量。


    可随着王族的绝迹,南下入侵的大计被定下。


    整个蚩辽都开始为了这个同样宏伟的目标而运转。


    蚩辽与大夏的战事开始频繁。


    更多的战争,意味着更多的伤员。


    而更多的伤员,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鲜血。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血寂部族几乎都被圈养了起来,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供给鲜血。


    那是相当黑暗的日子,为了能让血寂部族供给更多的鲜血,蚩辽内部研究了很多方法。


    起先是如同筛选猪狗一般,寻找他们眼中能够产出更多血液的人种,让他们交媾,以生出更优秀的后代。


    但半妖终究不是牲畜,无论是生育的数量还是周期都过于漫长。


    于是他们开始尝试用药物催产。


    这是很残忍的事情,妖物带来的痛苦与死亡,都只能算是其众多副作用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小撮。


    百浑吐炎曾在部族的暗房中见到过,身材臃肿宛如一滩烂泥的族人,浑身插满了铁管,鲜血不断从他的体内被抽出,可庞大的身躯让他动弹不得,甚至为了不让他的哀嚎引起族人的不适,他的舌头与声带一早就被割除。


    在与百浑吐炎对视刹那,哪怕未曾言语,百浑吐炎也从对方的双眼读到了一抹卑微且强烈的恳求。


    不是囚禁,还是在期盼有个谁,能将他杀死,结束这场噩梦。


    百浑吐炎还曾见过一个孩子。


    在他七岁时,那孩子刚刚出生,在他十二岁时,那个孩子却成了迟暮的老人。


    他看着他出生,也曾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奶声奶气的叫他吐炎哥哥。


    也看着他以超出常人的速度成长,成为曾经百浑吐炎眼中渴望成为的大人,然后又在短短两年时间里,成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百浑吐炎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个老人躺在木堆上,用满是褶皱的手,拉着他的手,流着泪大说道:“吐炎哥哥,我怕……”


    “我不想死……”


    但百浑吐炎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他的手渐渐垂下,看着他的双眼闭合,也看着王庭的人到来,将他的尸体带走。


    百浑吐炎曾为此感到万分愤怒。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蚩辽人,那些家伙却要这么对他们。


    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族长,族中的长辈,为什么要对那些家伙卑躬屈膝,而从不想着保护他们。


    他憎恨蚩辽,憎恨除了血寂部族外的每一个部族。


    在他看来,那些家伙都是强盗,都是恶魔。


    他也曾立志要做些什么,改变族人的境遇。


    为此,他努力的修行,花去多出常人数倍的时间去锻炼自己的体魄,去尝试对抗那些恐怖的魔物。


    他的成长很快,至少相较于血寂部族的同龄人而言,他的成长甚至可以说是神速。


    以至于,他曾天真的以为自己拥有了与蚩辽其他部族的同龄人一较高下的能力。


    不过很快,他就认清了现实。


    在族中最盛大的节日,三年一度的回归日上,十六岁的他被一位九岁的罗刹族孩童打得满地找牙,直到那时,他方才意识到血寂部族与其余部族之间巨大的差距。


    那是一种但靠着努力难以逾越的鸿沟,似乎,血寂部族的孩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只能成为血奴。


    这是让百浑吐炎近乎绝望的结果。


    族中对他,其实是有厚待的。


    他不用参与鲜血供给,也不用参加日常劳作,甚至可以得到一些其他族人难以想象的丹药辅助修行。


    在以往的很长时间里,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没有父母,一直跟在族长身边长大。


    以至于有时候他都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族长的私生子,可哪怕是族长的孩子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殊荣。


    直到这天,他宛如败家之犬一般回到他居住的帐篷中。


    出乎他预料的是,年过六旬的族长早已在那里等候着他。


    他仿佛早就猜到了今日的结果。


    或者说,他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今日的结果。


    他说:“依照你的办法,就算你再努力十倍,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是现在的结果。”


    “但我还是希望你去试一试,因为只有明白了这其中的差距,你才会心甘情愿的踏出那一步。”


    百浑吐炎不解。


    他问族长指的是什么,族长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本书递给了百浑吐炎。


    那是一门功法。


    一门名为血寂魔功的功法。


    ……


    百浑吐炎发自内心的抗拒那门功法,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修行它。


    族中有足足八千人自愿成为他的血祭,他是含着泪从中挑选出了三千人。


    族长说,这是血寂部族必须付出的代价。


    只有这样的代价,才能将百浑吐炎迈入属于他的天命,也才能让血寂部族,摆脱血奴的命运。


    从那天起,百浑吐炎就成为了血寂部族新任的族长,三千族人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可血寂魔功,既然被叫做魔功,自然不是寻常的功法。


    哪怕那三千族人是自愿成为血寂的,可化为魔血后,他的灵魂也与血液熔炼在了一起,每时每刻,都在血液之中受尽煎熬。


    百浑吐炎的耳边也因此始终充斥他们的哭喊与哀嚎。


    他们中有一些是小时候对百浑吐炎关怀有嘉的长辈,有些是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玩伴。


    而现在,他们成了百浑吐炎挥之不去的梦魇。


    看着他们如此备受折磨,他也曾后悔过,想要散去功法。


    但老族长却告诉他,魔功既成,便无回头可能。


    散功,就意味着那几千同族白白牺牲,也意味着剩余的血祭部族的族人又要重新回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只有他完成自己生来的天命,带着蚩辽入主中原,才有可能助血寂部族扭转命运,也才能让那三千冤魂安息……


    百浑吐炎其实不太明白,什么是天命,为什么老族长又笃定他的身上带着天命。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他只能选择相信。


    ……


    而现在。


    此时此刻。


    感受着那块石头上传来的气息,百浑吐炎忽然意识到,老族长所说的都是对的。


    尤其是,当他的指尖触碰到石块上那些血色的纹路时。


    他感觉到他的灵魂仿佛开始延伸,开始朝着四周蔓延,穿过空间,也穿过时间……


    那时。


    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自己的天命。


    南下的大军,从北境直入中州。


    虎狼之师,以席卷之势,荡平所有的夏庭军队。


    直到,他们来到了泰临城下。


    那座中原最雄伟的城门前,新任的女帝带着她的部下,与他殊死一战。


    那是相当惨烈的战斗,对方也是相当了不起的对手。


    即便在城破之后,那位女帝依然以决绝的自爆带走了数千名蚩辽勇士的性命。


    但天命不可违逆。


    他依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入主王都,四海臣服。


    然后,在他登基即位的那天,天降霞光,赐下九鼎重器,以镇天下气运。


    而作为完成天命的奖赏,至高天将以神光接引,引他入三十三重天,坐镇婆娑天,位列天尊。


    甚至就连那三千族人的亡魂,也得到了早已为他们备好的果位,成为他座下的圣灵。


    一切如此圆满。


    就如老族长所说的那般,他是天命所归之人,他当有一场大造化……


    百浑吐炎很清楚的知道,这并非什么幻觉,而是在某种强大的法则的牵引下,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不……


    是自己的天命!


    他的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但就在这笑容洋溢开来的瞬间,他的身躯却又忽然一颤。


    他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既然一切皆已注定。


    那他是什么?


    是任人摆弄的棋子?


    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的木偶?


    还是一场荒唐大戏中的丑角?


    那……


    这个世界又是什么?


    一台精密运转的墨甲?


    一本早已被构思好的志怪小说?


    那一瞬间。


    百浑吐炎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一股恐怖的威压随着这个念头的升起,而朝着他倾斜而来。


    似乎,这个忤逆的念头让他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


    那个存在看向了他。


    从九天之上,一种俯视蝼蚁的姿态看向了他。


    哪怕只是目光,都让他在一瞬间脊背发凉,从灵魂到每一寸血肉,都开始颤栗。


    他的脸色发白,身子因为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而不断颤抖。


    虽然他的心底存在理智在不断告诉他不能抬头,不能看向那个存在,因为对于他这样的蝼蚁而言,哪怕只是直视对方,也是一种巨大的亵渎。


    而这样的忤逆,势必会遭来灭顶之灾一般的劫难。


    但……


    他不甘心。


    他想要看清对方的容貌,他想要知道,到底是谁操控了一切。


    这样的渴望过于强烈,以至于无法遏制。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