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死战

作品:《登天

    噗!


    伴随着一刀挥出,韩遂用所余不多的气力,将拦在身前的一位蚩辽甲士斩杀。


    然后,他便觉一阵目眩神晕。


    他用左手握刀,以刀杵地勉强站稳了身子。


    而他的右手,此刻耷拉在肩头,通体呈现出诡异的紫褐色——在半刻钟前,他带着几十人的小队冲杀时,遭到了一位腐生君部族的毒师的袭击。


    这些擅使毒物的半妖,手段诡异,又有十余位精锐甲士为其牵制,奋力搏杀的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半数当场化作了肉泥,他与剩下的几位奋力的拼杀,这才在几人的掩护下杀出重围,可即便如此,那只是沾染了些许毒障的右臂,此刻也已经完全病变,甚至毒性还顺着手臂朝着肩膀蔓延,慢慢侵蚀着他的肉身。


    呼。


    呼。


    韩遂低着头喘着粗气,耳边传来的源源不绝的嘶吼声。


    刀与甲在相撞。


    血与肉在撕裂。


    战争不会因为他的力竭而停下。


    但他还不想就此认输,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只是因为他还想再往前走走。


    或许这并不能再改变什么。


    可没有理由。


    他就是还想再往前走走。


    想到这里,他抬起了头,看向前方。


    那里有一座山丘,不算太高,那是蚩辽人五座后方拱卫中心,也是蚩辽人的中军大营。


    不知是自己还是蚩辽人的鲜血顺着发丝滴落,让他的视线蒙上了一层红纱。


    恍惚间他觉得那处似乎也有一道目光,将他锁定。


    他睁大眼睛,努力的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看不真切。


    周遭好些一直注视着他的蚩辽士卒看出了他的失神,他们缓缓靠近,猛然跃起,犹如毒蛇一般扑向他。


    已经力竭的韩遂虽然也察觉到了危险,可他的身躯已经不再能支撑完成回防。


    他转身的瞬间,蚩辽人的刀刃已然来到了他的眉心。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此行终点时……


    “将军!小心!”一声暴喝从身侧传来。


    下一刻,一道身形扑出,将那杀到自己跟前的蚩辽人生生撞飞,然后数道利箭袭来,将周遭的袭来的其余蚩辽人逼退,紧接着大批队伍杀到了韩遂的身前,将之护在中心。


    “将军,你没事吧!”随后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上了前来,将韩遂扶起。


    韩遂定睛看去,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他费了些气力才认出对方,是他帐下的一位名为于为景的士卒。


    在一个多时辰前,他曾救过他。


    他强提起一口气,站稳了身形,用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语调朝着于为景说道:“无碍。”


    “我们还剩多少人?”他又问道。


    于为景闻言脸色一黯,低下了头:“大军损失严重,到现在,只剩千人不到……”


    在他说话的档口,四周围杀的蚩辽人却忽然退去,周遭严阵以待的大夏甲士,皆神情古怪,抬头四望,不解发生了什么。


    韩遂也意识到了异样,同样抬眼四望,很快的目光便转向了后方那座山丘,神情渐渐凝重。


    周遭的甲士也从韩遂的表现中感觉到了什么,亦纷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黑暗中两道身影从山丘之上凌空而来,对于眼前严阵以待的大夏士卒视而不见,竟是直接落在了人群的中心,韩遂的跟前。


    众甲士皆神情警惕,如临大敌。


    而韩遂却在短暂的错愕后,冷静了下来,他用眼神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旋即打量着落在自己跟前的两位蚩辽人。


    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黑色大袍,模样俊俏,左眼脸颊有一道血色纹路,应当是蚩辽上屠被赐下的神纹。


    女子身着白色纱裙,皮肤白皙,与蚩辽人截然不同,更像是大夏女子。


    “几天前,我曾询问过一位你们大夏的儒生,我背后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那个老先生说,丘曰狐首,死朝旧乡,然后就服毒自杀了。”


    “不瞒将军,我其实很欣赏那个老先生,我年幼求学时,就曾读到过他写的《百文通疏》,是极好的启蒙读物,我有心将之招入麾下,只可惜他心怀故国,不侍二主。”男人落地之后,开口便幽幽的说了起来。


    “刚刚,我救了一个打翻茭子糕的夏人少年。”


    “他在给我的食物里下了毒,为了让我也吃下那份糕点,他不惜自己也将之吞服。”


    “可他不知道,我身为血寂部族的半妖,这种毒物对我根本无用。”


    “他死之前,唔……”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山丘:“就在趴在那里,朝你们喊着,杀敌,杀敌……”


    “然后就没了气息。”


    男人言罢,不再说话,而是直直的看着韩遂,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阁下想说什么?”韩遂直截了当的问道。


    “百浑吐炎。”男人却不答他此文,反而自我介绍道。


    “你爹。”韩遂同样自我介绍道。


    “大胆!”这话一出,百浑吐炎身后那位名为陈圭的女子顿时双目圆睁,就要上前。


    百浑吐炎却神情平静的拦下了陈圭,依然笑盈盈的望着韩遂:“我自幼喜读书,只是蚩辽与中原王朝文字不同,虽有不少译本,但读来终究少了些味道,近来才有了机会,得到诸多典籍的原本,细细研读。”


    “将军生在中原王朝,又居此高位,想来看过不少书,不知最喜欢的是哪一本?”


    “少年阿宁。”韩遂不假思索。


    百浑吐炎眉头一皱:“《少年阿宁》?这是何书,我怎从未听闻?”


    “那说明你看的书确实还不算多。”韩遂认真的回应道。


    “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拜读。”百浑吐炎则诚恳言道。


    韩遂却皱起了眉头:“这种书我们一般是在日前读,日后一般不读。”


    百浑吐炎:“……”


    “将军还真是风趣。”好一会后,百浑吐炎方才这般说道:“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左氏春秋》,里面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我观将军,勇猛刚毅,是栋梁之才,故有意招入麾下,日后将军若是想要解甲归田,我自予将军荣华富贵,将军若是还有心气,我蚩辽亦有大把机会让将军施展才华,我想无论怎样,都好过为了如此昏庸的朝廷而死。”


    韩遂闻言,眉头一挑,嘴角也露出笑意:“绕了半天,就这事?”


    “将军意下如何?”百浑吐炎问道。


    韩遂在那时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旋即摇了摇头:“不好。”


    “为何?夏庭无能,夏帝昏庸,朝廷上下皆为尸位素餐之臣,军阵内外皆是贪生怕死之卒。”


    “你们大夏与我们蚩辽交手已有百年时间,细数你们边关守将,从萧桓老将军到邓异邓染父女,再至将军,哪一位不是当世豪杰?只因夏庭猜忌、内外利益不均加上我们一些小小的许诺,就能让你们的朝廷处处忍让,步步昏招,将北境局面拖至如今的泥沼。”


    “如今无能的朝廷,真的值得将军这等英雄为其赴死吗?”


    “还是只是因为我们是半妖,所以……”百浑吐炎皱着眉头问道,他的语调激昂,仿佛真的是在为韩遂的遭遇而不忿。


    但从始至终,韩遂都表现得极为平静,只是冷冷的看着百浑吐炎。


    直到对方洋洋洒洒的说完这番话后,他方才开口幽幽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读过那么多书,也已经遇见过了那么多不肯归降的大夏百姓,那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早就呼之欲出,何苦来我面前演这么一出恶心的戏码?”


    被这般反问的百浑吐炎一愣,看向韩遂的目光多出了几分异样。


    韩遂的嘴角却忽然上扬,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哦,我明白了,你是在拿我笼络人心。”


    “楚兄曾跟我说起过,你这个上屠出身卑微,能坐到这般位置,一定是个心智狠辣,同时极善笼络人心,方才这出戏你不是做给我看的,你知道以你们蚩辽在北境残忍暴虐的手段,我断不可能归降,这些戏码其实是做给你手下的士卒看的。”


    “你想让他们觉得,就连异族你都能有如此惜才之心,对待同族更是会礼贤下士!”


    “看来,你看了那么多书,真正该学的仁智礼义信,你是半点没有学到,唯独学到了那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与虚情假意。”


    听到这百浑吐炎眉头第一次皱起,看向韩遂的目光中虽然依然带着笑意,可眼底深处却多出一丝之前不曾有的凝重。


    “楚兄又是何人?”他所认识的夏人不多,其中并不存在楚姓之人,也就是说双方大概率素未谋面,可对方却能如此精确的推断出自己的性子,他的心头不由得一凝,暗觉此人会是个祸患。


    韩遂眨了眨眼睛:“你二爹。”


    “你这口无遮拦的腌臜货!上屠念在你有几分胆气,好言相待,你不识抬举也就罢了,还敢对上屠如此不敬,真以为我们不敢杀你?”百浑吐炎身后的陈圭在这时再也无法忍受韩遂的无礼,上前一步,出言喝骂道。


    而这一次,百浑吐炎并未再如之前一般将之打断。


    但听闻这般怒斥的韩遂却并不回话,只是看着百浑吐炎,脸上的笑容更甚。


    百浑吐炎见状,脸上终于露出了不悦之色,他沉声问道:“一点口舌之利,值得将军这般开心吗?”


    “大人,如今的夏庭面对我们,在战场上讨不到半点便宜,不就只能靠着口舌之利,逞些许威风。”陈圭则出言说道,语气讥讽。


    这本是讥讽之言,可哪知这话一出,韩遂却笑得更加开心,到最后竟是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放声大笑起来。


    那小声如此真切开怀,就仿佛沉浸在这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之中。


    这一次莫说是百浑吐炎与陈圭二人,就是于为景这些大夏士卒,也同样弄不明白自家将军到底是怎么了。


    终究有人忍不住上前问道:“将军何故发笑?”


    韩遂揉了揉已经笑出了眼泪的眼睛,看向那人:“我高兴……”


    “高兴?”那人眉头一皱,更加不假。


    虽说杀到此地的众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他们的计划明显已经被蚩辽识破,此刻更是落入了蚩辽的包围,已无生还的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确实很难想象有什么值得韩遂如此开心的。


    韩遂却在这时用力的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大声说道:“楚兄尚未谋面,就能推断出这二傻子的心性,定策之前,又怎么可能不考虑今日种种?”


    “所以今日,我等虽死,可此战必胜!”


    韩遂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与灿烂。


    众人也是一愣,旋即你看我,我看你,皆在短暂的错愕后,面露喜色。


    “将军的意思是楚侯爷算到了蚩辽人会看破我们的计划,同时也做好了应对之策?”但还是有人不放心的问道。


    对于他们而言,死并不可怕,他们只是害怕自己的死毫无价值。


    韩遂连连点头:“楚兄之聪慧,我平生仅见,他唯一可能失败的方法,就是轻视这个家伙,而他既然在这之前花费了大量时间以所有不多的资料,推算此人心性,那就一定做足了准备,诸位……”


    “我等,死得其所!”


    这番话无疑鼓舞了在场众人,陈圭能明显的感觉到,在说出这番话的刹那,眼前这支残兵败将的体内仿佛迸发出了新的的生机。


    她的脸色骤变,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将军说得没错,但我笼络人心是真,欣赏将军忠义亦是不假。”而这时,一旁沉默了一会的百浑吐炎终于再次开口说道,他脸上的神情坦然,似乎又恢复到了一开始见面时的从容。


    “战场之上,一些必要的手腕是无比厚非的,就像将军一样,明知大势已去,却还是强撑着哄骗自己的士卒,虽然确实可以让他们拼死再为将军打上一场,但让这些忠勇之士到死依然蒙蔽在假象中,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我能出现在这里,与将军侃侃而谈,难道还不足以说明这场战斗的胜负吗?”


    “别听他放屁!这个蚩辽人,想要霍乱军心!”韩遂一眼便洞悉了百浑吐炎的心思,大声喝道。


    但这番话还是让周遭刚刚生出斗志的众人的脸上平添了不少疑虑。


    “你们如今只剩千余人不到,还深入腹地,早无退路,我何须再诓骗诸位?”百浑吐炎笑着言道:“你们东西二路的大军早已被我派人截住,你们中军大营也已经被我手下的部族占领,算算时间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快要杀到此地,将诸位全歼至此。”


    “我念诸位皆有忠勇之心,所以特此开恩,愿意放下刀剑者,可入我帐下。”


    说罢,他眯眼扫过众人,眼神期待。


    只是这千人残卒虽然确实被他这番动摇了斗志,但却并无一人真正想过放下刀剑,投入蚩辽怀抱。


    百浑吐炎见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诸位既然心意已决,在下就不多劝了,算算时间,他们也该来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前方,只见那地平线的方向一大群黑影出现,正快速的朝着此处奔来。


    冲杀最前方的,是一群身形巨大的妖兽。


    显而易见,是他口中从后方合围来的蚩辽大军。


    虽然早已知晓后方有蚩辽大军的存在,可当对方真的合围过来,尤其是见到那大军声势浩大的模样,韩遂等人还是不免脸色泛白。


    “诸君,好走。”百浑吐炎满意的扫过众人苍白的脸色,如此言罢,转身便带着陈圭离去,而在他退出战场的同时,身旁的蚩辽大军也再次提起刀剑,同样缓缓朝着韩遂等人围拢过来。


    显然,蚩辽人已经准备就在此地,将他们全数歼灭。


    意识到这大抵是他们生平最后一战的大夏士卒们围作圆形,直面四面强敌。


    作为主将,韩遂左手提刀,面向后方最为浩大的蚩辽援军。


    “诸位!此处便是我等埋骨之地了!”他朗声说道,目光渐渐凌厉,浑身战意奔涌,死死的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大军。


    周围的甲士亦高声大呼:“追随将军,我等无憾!”


    千人残卒,战意高昂,皆已做好搏命的准备。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韩遂只是首当其冲,眼看着就要与蚩辽援军短兵相接,他甚至已经能够嗅到这些蚩辽人身上浓郁的血腥味。


    “来啊!”他用尽浑身气力,大吼一声,就要提刀上前。


    可就在这时,那冲杀到他跟前的蚩辽大军却忽然从中分开,朝着两侧奔去。


    挥刀落空的韩遂愣在原地,抬眼一看,自家那些蚩辽援军中的妖兽对他们这千人残卒视而不见,竟然扑入两侧蚩辽军阵中,与同样一脸困惑的蚩辽人战作一团。


    “难道是死前的幻觉?”韩遂的心头不由得冒出这样的念头。


    他想要拍一拍自己的脑袋,确认自己是否是在做梦。


    可或许是之前受的伤势过于重了些,又或许是这一拍用力过猛了些。


    总之那一掌落下,眼前荒诞的幻觉不仅没有消失,反倒让他的脑袋变得更加昏沉。


    而在那巨大的晕眩感下,他无法控制,晃荡几步后,就要朝着地面栽倒下去。


    “我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