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絮没答话，自顾自又踢起毽子。踢完了一轮，才对李玉淑笑笑：


    “市井小民出身，有时候嘴上就是没把门，说话糙。别往心里去。”


    李玉淑倒是点醒了她。后宫嫔妃和花楼女子并作一处，心胸再宽广的嫔妃，也难免有被侮辱的感觉，哪怕这二者并无本质区别。


    有些话只适合在心里转个圈，若是说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跟李玉淑聊得再投缘，她毕竟不是明月楼里一起苦过来的姐妹，有些东西她看不破。就是看破了，也只有自欺欺人一条路可走。


    没成想，李玉淑反倒着急了，毽子往边上一丢，来拉她的手：“你不要误会我，我没有嫌弃你，也没有觉得你说话难听。”


    “倘若你实在是不吐不快，我只有一个请求，这些话你知我知，别让第三人听见了。莫说陛下，随便哪个男人都听不得这些，我……我担心你……”


    她顿住了，宁絮却一下子猜出她在担心什么。


    石虔发狂的那天，逼她行跪拜礼，从皇后开始，一路跪过去。李玉淑的位分仅次于皇后，当时是看着她用膝盖一点一点挪过来的。


    此情此景，对任何一位妃子都是震慑。自尊心强的，但凡想一下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是自己，甚至会萌生出咬舌自尽的冲动。


    而这只不过是石虔意气用事，临时想出来的折磨人的法子。他开动脑筋，还能想出一千种一万种办法，每一种都能让人生不如死。


    李玉淑是在害怕，怕她再口无遮拦开罪了石虔，不知道要从宠妃沦落到什么境地去。


    她眼中雾气氤氲，反手捏了捏李玉淑的掌心，罕见的有些羞涩：“方才，是我小人之心了。”


    春桃兴许是这段时间劳累过度，也没吃什么不好的东西，今日却三番五次如厕。也是赶巧，她上完了出来，该说的早都说完了，只能看到她俩在揪毽子毛。


    “娘娘可还要接着踢？若是不踢了，就快些回屋吧，出了汗又在院子里吹风，小心受凉害病。”


    李玉淑识趣，说自己也累了，今天告一段落。


    “翠微阁是你的地方，今儿我踢不赢你，改日去我那儿，我们再一较高下。”


    宁絮笑着应下了，回屋换了衣裳，叫春桃找来针线。


    只要不涉及对身体不好的事，也不违逆陛下的命令，她有什么要求，春桃都乖乖照办。


    不过，鉴于她平素抗拒女红，老想舞刀弄剑，春桃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李贵妃没跟您说什么吧？”


    难得春桃有求于她，她立刻端起架子，拿腔捏调：“有啊，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什么都说。但这些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春桃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好吧。”


    宁絮又补了一刀：“你可以去禀报陛下了，但就算陛下来了，我们也不会说的。”


    “小姑娘咬耳朵的悄悄话，陛下还没兴趣知道呢。”春桃轻笑。


    大概是生病虚弱，她不像以往那么不通融了，变得随性了些。至今她话中还没有出现奴婢二字，宁絮对此十分满意。


    她指了指李玉淑送的两个娃娃：“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礼尚往来嘛。”


    春桃了然，笑道：“缝吧，有需要帮手的，娘娘记得开口。”


    “那倒不必，我的针线功夫还是拿得出手的，可能不如玉淑的那么精细，大面上也够看了。”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不忘问候春桃，“你好些没？不行的话，我就让御医替你瞧瞧。”


    “没有大碍，不劳娘娘费心，这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不会影响平时做事。”


    她既然说了不需要，宁絮便也不逼她，由着她去了。只在石虔来的时候提了一嘴，拜托他下令，给宫女的饭菜，尽量做得软和一些。


    石虔露面不那么频繁了，她的日子轻快许多。两件小衣服很快织完，送去李玉淑那儿，把李玉淑感动得眼泪汪汪。


    宁絮织的小衣服也是一男一女，见李玉淑爱不释手，她笑道：“我赶得急，没空去求菩萨，希望陛下的老祖宗们都自觉些，看在目前子嗣单薄的份上，主动显灵。”


    原本这就是一句玩笑话，没人会真的放在心上，她走出李玉淑寝宫的时候，就把这话忘到脑后了。


    孰料过了半月，果真传来喜讯。


    李玉淑有天早上前去给邓皇后请安，站起来的时候头脑发昏，险些跌倒。


    事后叫御医来把脉，御医笑得眼尾炸花：“贵妃娘娘这是喜脉呀！”


    消息传到宁絮耳朵里，她不免目瞪口呆，心想石虔那个便宜爹还真挺保佑他的。


    是不是亲生的都未必呢。


    当晚石虔造访翠微阁，脸色阴恻恻的。他来得早，赶上跟宁絮一道用了晚膳，在他的注视下，宁絮一餐饭食不知味，最后撂了筷子，视死如归道：


    “陛下，有什么您就说吧。”


    石虔吃的不多，气饱了，痛切地敲桌子：“你怎么还给李玉淑送孩子的衣服呢？！”


    宁絮深感冤枉。那两件衣服根本不是刚生下来的孩子能穿的，顶多套在布娃娃身上，仅仅只是个好的彩头罢了。


    她一解释，石虔更是痛心疾首：“你自己都还没孩子呢，瞎大方个什么劲儿？”


    “臣妾是没有，但迟早要有的。这回玉淑先怀上，冥冥之中也算臣妾报答了她的好意，菩萨佛祖都乐意帮好心的人，再等一阵，说不定臣妾就有了。”


    宁絮耐着性子哄他，总算把他脸上阴霾驱散了些。之后又为要孩子而努力，石虔出了汗也出了气，终于一展笑颜。


    “朕过两天忙完了，就带你去拜送子观音。先前邓筠怀孩子顺得很，朕就不怎么信这些，如今看来，还是得信，薄待了菩萨，菩萨心里不舒服。”


    “好，好。”宁絮连声应道，“我们诚心诚意去拜。回头臣妾问问，玉淑拜菩萨的时候都带了什么，我们照葫芦画瓢。”


    “别去问她。”石虔没好气道，“以后少跟她来往，朕现在看她一眼都烦。”


    宁絮蹙眉：“陛下，怎么回事？今天您去探望她，闹不愉快了？”


    石虔神情略有些别扭：“倒也不是……但朕真是不想理她。她肚里的孩子，按说本该是你的才对，朕见了她，就老觉得她偷了咱俩的孩子。”


    宁絮一时间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无理取闹到这种程度，还如此理直气壮，大概这就是九五之尊的底气。


    她还得捏着鼻子哄他：


    “玉淑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您在臣妾面前发发牢骚不打紧，当着玉淑的面，千万不要这样说。孩子虽未出世，对生父也是能感应到的，伤了孩子的心，孩子颓了，未来难有进取之心，培养起来费神得很。”


    石虔哼笑：“若是个公主，倒也不必怎样培养。没有进取心也无妨，到了年纪，许一门亲事打发出去就是了。”


    宁絮眼神忽而冷冽：“臣妾未来也有可能诞下公主呢。”


    他顿时语塞，脸色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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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半天才反驳道：“你和她不一样，别自降身价跟她比。”


    说完又想起，她俩都是贵妃的位分，身价本来就是同一水平，于是又补充道：


    “你在朕心中的分量无人能及，你的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朕必然用心教育。”


    “皇子自当饱读诗书，强健体魄，长大了当皓儿的左膀右臂。公主么，则掌握琴棋书画，将来朕给她精挑细选一个驸马，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他郑重地握着宁絮的手：“朕亏待了谁，也不会亏待你和孩子，你多信任朕一些，朕自会证明给你看。”


    宁絮却没有被他绕进去：“您也不能亏待玉淑和她的孩子，她对臣妾好，真心盼着臣妾有孕，您要是对她太冷淡了，甚至故意苛待她，报应恐怕就体现在臣妾身上了。”


    在这件事上她异常坚决，逼着石虔收回先前的念头，还要他承诺，这段时间对李玉淑多加关心。


    石虔被她念得烦了，全部答应下来，然后去堵她嘴巴，又与她鏖战起来。


    他有的时候很混账，但总的来说，还算言而有信。翌日下了朝，就去陪了李玉淑两个时辰，说了些好听的，哄得她心花怒放。


    宁絮前去探望和道贺，被她拉着不放。她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笑靥如花。


    “你是没见到，御医诊出喜脉那天，陛下来了，可他看上去没觉得这是喜事，还凶了我一通。说我怎么早不怀晚不怀，偏偏这时候怀。”


    “但昨天陛下又跟我说，他之前说的都是气话，给我道歉了，还亲手剥柑橘喂我吃。”


    “我觉得，陛下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她笑是笑着的，眼底尽是焦灼，眼珠子不自信地滚来滚去。宁絮心有不忍，亲热地勾着她的手，安抚道：


    “当然想要，现在孩子少，他巴不得多要几个，皇子和公主都行。要开枝散叶的嘛。”


    “那天冲你发了脾气，陛下后悔着呢！他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就来找我开解。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他觉得无颜再面对你和腹中孩子。”


    李玉淑听罢，眼睛和嘴巴皆拉扯成圆形。


    “陛下在乎你，超乎你的想象。”宁絮笑道，“他一开始还不敢自己找你道歉，想让我出面代劳。我说这样就没有诚意了，催着他亲自来，他找你之前，还在我面前换了好几种道歉的话术，问我哪种更好。”


    李玉淑将信将疑：“真的？”


    “我骗你，难道有什么好处吗？陛下身居高位，有时不便太直白地表露情感，我因为与陛下算得上青梅竹马，才有这份幸运，能承接这部分情绪，帮他出谋划策。”


    宁絮说着，眼睛不经意往床的内侧一瞥，发现她枕头下压着一块金黄的布料，看着颇为眼熟。


    注意到她的视线，李玉淑把那块布扯出来，宁絮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她做的小衣服。


    只是衣服中间裂了一道大口子，边沿不太规整，很像是用手撕成这样的。


    不用李玉淑说，她也猜出来了，这是石虔的杰作。


    “御医建议我这阵子多卧床，等胎儿大一些，稳定了，我再把针线捡起来，这件衣服我肯定会重新补好的。”李玉淑轻声道。


    “糟蹋了你的心血，对不住。”


    宁絮从她手里拿过衣服，帮她掖了掖被角，温柔道：“这个我拿回去，缝好了，明天再送回给你。不管陛下说过什么难听话，又做过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开心了，肚里的孩子才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