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朝阳

作品:《寻乐指南针[带球跑]

    似乎在以姓名就欺骗郑非为开始,罗心蓓总想躲开郑非的视线。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布满一层尘土的运动鞋。


    “我当然知道这里不能洗澡。”罗心蓓说。


    她有点不乐意郑非刚刚的语气。


    那语气,就好像她脑袋中没有「非洲缺水」的这个常识一样蠢。


    又或者,她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只是想象而已。”罗心蓓又开始小声嘀咕。


    她抬起手抓过垂在背后的发辫,把它捋来右肩。


    “啪”的一声,已经负重两天的小皮筋就此“英勇牺牲”——


    不是吧——


    不是吧——


    对着接二连三的倒霉,罗心蓓已经不会再心烦了。


    她莫名其妙地,只想笑。


    气笑的。


    干燥的嘴唇中无语地叹了一口气,罗心蓓向曲起的双膝趴去,她闭上眼睛,不想再见识她到底还能碰上什么事情。


    额头埋进双掌,又慢慢向脑后捋去。


    十指没进浓密的发间,她抓起脑后已经两天没洗的头发散了散,又对着晨风挽挽耳边被吹来吹去的碎发。


    扑满后背的棕色卷发,已经被风中裹挟的沙土塑造了坚固的形状,有些硬。


    它慢慢散开,还带着皮筋在头发上留下的一道明显的勒痕。


    罗心蓓又叹了一口气,她捡起掉落木头台阶上的小皮筋,把它举在眼前。


    横腰崩断的小皮筋,在淡蓝色的天幕下微微颤动。


    “我是不是水逆啊——”罗心蓓自我感叹着。


    决裂的血缘、独自游离在世界最原始荒凉的草原。


    捡回来了一条命,接着不得不与虎为伴。


    回家的路还如雾中迷宫般的渺茫。


    眼睛一直盯着换班的黑人回到了集中睡觉的屋中,郑非才听到了身边那声感慨。


    他扭头看向罗心蓓。


    女孩已经换了一个模样。


    她身披一头卷曲的棕发,沮丧地把像鹌鹑一样大的脑袋抵在双膝间。


    这让她的小个子看起来更加——


    像那团他团起来的纸巾。


    郑非突然想起这个。


    她像它一样脆弱,轻飘飘。


    她太瘦弱了。


    视线反反复复在那瘦细的手臂与干瘪的肩膀来回,郑非打量着罗心蓓,他看着她侧脸仿佛只有一层皮裹着骨骼,还有同样瘦巴巴的膝盖。


    不知道她能不能真的像羚羊一样奔跑。


    “水逆?”郑非问。


    “水星逆行。”罗心蓓说,她想了想,又说,“一般称之为不幸。”


    郑非顿了一秒,他转身继续看向前方。


    “你的头发很漂亮。”


    看着那些黑人们站着的屋顶,他慢半拍地像绅士般地夸赞了一句。


    茅草随手扔去脚下,郑非又扭转回身。


    他伸出手抓住罗心蓓的肩膀,把她扭过身背对着她。


    “嘿——”


    罗心蓓被这不容拒绝的力气吓了一跳。


    她不明所以扭过头去,看着那两只带着纹身的手捏起她的一缕头发。


    “但这里不适合露出你的头发。”郑非低着头说。


    手指捏着被一缕头发中被分成三股的头发,灵活交替着绕来绕去。


    一条细细的发辫在指尖初见雏形,罗心蓓才反应过来。


    这个花臂男在给她编头发???


    罗心蓓老老实实地坐着,她看着发辫在那几根比发丝粗了好几倍的手指间越来越细。


    发辫一直绑到末尾,没有皮筋,就随手打了一个结扣。


    “为什么?”罗心蓓看着郑非在她的脑后又挑了一缕头发。


    “缺水、尘土、封闭。”郑非抬眼看向罗心蓓,“你猜黑人为什么编脏辫?”


    “好吧——”


    罗心蓓点了点头。


    她看着郑非垂眼时一起垂下的睫毛,她转过头,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捏着的皮筋。


    太阳在一点点升起,天空逐渐退去那层与地球外层一样的蓝色,率先染上一层金色。


    绑好的发辫也越来越多,村子中也有了一些人烟。


    发辫左右两边各自挑了一根发辫,绑着所有的发辫系成一个结。


    “完美。”郑非吸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去,拧开身边的水瓶仰头喝了一口水。


    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时上下滚动。


    罗心蓓看了一会儿,她歪头凑去郑非的脸边。


    “你真是天才。”她见缝插针地想要表达她的友善。


    喉中咽下一口水,郑非放下了水瓶。


    “你很擅长赞美别人。”他低头拧起瓶盖。


    “不。因为你是真的厉害。”罗心蓓睁圆的眼中满是她希望郑非可以相信她的诚恳,“因为你是我的同盟,所以我格外有安全感。”


    水瓶放回身边,郑非看向罗心蓓。


    他看着她对着他眨巴眨巴的眼睛,鼻尖短促地笑了一声。


    “是吗?”他撇着笑起的嘴角,开始欣赏起这个女孩的示好。


    这个女孩。


    中国女孩。


    或许她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才这样亲近与依赖他。


    不得不说,他以前从未与中国女孩有过什么亲密的关系。


    这算得上是第一次。


    被那眼睛盯着,罗心蓓的身体慢慢退回远离郑非的距离。


    她的视线越过郑非,看向已然变化的天边。


    太阳已于地平面彻底升起。


    “朝阳。”罗心蓓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太阳的方向。


    她的眼睛亮起两片明亮,像是看到了一线生机。


    郑非随之扭头看去。


    听着耳边不断的风声,郑非眯起眼睛也望向太阳。


    他只望了几秒,就转头重新看向罗心蓓。


    这个女孩,她已经收回了望向太阳的视线,她看着他,好像在等待他对她心中的宝物给予一些夸赞。


    金色的阳光铺满她年轻的脸庞,她灰扑扑的,但那双眼睛总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视线落下,郑非看向罗心蓓的嘴唇。


    他再一次抬起眼睛,她还在看着他。


    靴子在脚下台阶微微挪动,郑非向前而去。


    那张嘴靠过来时,罗心蓓懵了一秒。


    下一秒她就缩起脖子,向后躲开了郑非凑近的脸庞。


    伏前的身体就这样半路停滞,郑非抬眼看向罗心蓓。


    她距离他远远的,瞪大了眼睛,一副受惊的模样。


    “哦,抱歉。”郑非挪回原处,“我以为,你也想这样。”


    。。。。。。


    呃——


    罗心蓓只看着郑非那镀了一层金边的侧脸发呆。


    完蛋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


    她下意识地躲闪,会不会让他感到她有点不给面子。


    他会不会生气啊——


    如果他生气了,他还会不会带她离开啊——


    指甲抠着膝盖,罗心蓓的嘴唇抿地越来越紧。


    运动鞋小心翼翼地往靴子方向挪了几公分,罗心蓓一点一点地往郑非的身边挪了一下。


    她绞尽脑汁了一会儿,默默说了一句:“你看起来可比你本人礼貌多了——”


    这句话,郑非笑了起来。


    “是吗?”他问。


    看着他好像并没有在意的模样,罗心蓓小鸡啄米点头:“嗯——”


    “呃——”趁着氛围不错,她开始找起了聊天的话题。


    “你的外婆是中国人。”她提起他曾说过的他们可以互相信任的原因。


    “是的。”郑非捡起那根棕色的茅草。


    “哪个地区?”


    “广东。”


    “哦——”罗心蓓想了想,又问,“你去过中国吗?”


    “没有。”郑非把茅草在食指上缠绕着,“她在她的父亲那一代就来到泰国了。”


    “所以——其实你也算不上中国人嘛——”罗心蓓说。


    郑非低声一笑。


    “广交朋友时,总得拿出点让她放低戒备的牌。”


    他说着,还转头看了她一眼。


    “你住在中国的哪里?”这次轮到郑非问了。


    “哦——”罗心蓓躲开郑非的眼睛,她假装整理着裤子上的褶皱。


    “香港——”她说。


    她选了一个离上海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个地方。


    “香港。”郑非兀自点了点头。


    “杰克·成。”他说。


    “是的。”


    “小时候很喜欢看他的电影。”


    罗心蓓点点头:“他的确很有名。”


    齿轮一样的靴底一下接着一下地轻轻踩踏起脚下的台阶,郑非又问:“你爸爸有了新的家庭?”


    罗心蓓没滋味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


    她抱起双臂。


    她其实并不想与这个人过多的聊点什么。


    尤其是罗承康。


    “我妈妈是我爸爸的第二任妻子。”郑非突然张开了嘴巴,“与你相反,我爸爸更关心他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


    身边的人就这样聊起了自己的家庭,罗心蓓有些意外。


    她扭头看了他几秒,问:“为什么?”


    “大概因为我哥哥更加优秀吧。”郑非淡声说。


    他说完,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那——”罗心蓓摇摇头,“你也是这样认为吗?”


    “他是个废物。”郑非坐直了身体。


    他看着前方:“但没办法。无论他做了怎样的事情,爸爸总有原谅他的理由。”


    滥用药物、满是谎言。


    他不明白为什么卡梅伦总是拥有无数次可以改正错误的机会。


    而他只有绝对不能出错的严苛。


    尤其是这座金矿。


    无论如何,都得在被爸爸发现之前重新拿回布莱迪的手中。


    好悲惨一二胎——


    罗心蓓突然感到郑非顿时充满了人情味。


    话题就这样在此终结,郑非盯着前方,罗心蓓也不再说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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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择换个话题轻松一下气氛。


    “泰国人为什么姓郑?”


    郑非回神,他慢慢吸了一口气,摊手。


    “为了让你感到亲切。”


    。。。。。。


    “那我只能说这个伏笔埋的可够久了——”罗心蓓装作相信了郑非敷衍的调情。


    郑非没有回答,他只是玩着手中的茅草,轻声一笑。


    视线落去下方,罗心蓓看向郑非手臂的纹身。


    “你有这么多纹身。”她好奇看他,“你不怕疼吗。”


    郑非低头看向手臂。


    “疼也忍着了。”他攥拳,绷紧手臂,“为了看起来帅气一点。”


    他说完,冲着罗心蓓眯眼笑起。


    三辆武装车突然经过屋前土路,打算了罗心蓓与郑非的闲聊,他们扭头看着一群身高参差不齐的黑人在车中跳下。


    “该玩游戏的年纪,居然已经背上枪了。”罗心蓓看着那个明显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黑人男孩。


    “与恐怖主义有关的地方是这样的。”郑非收回视线,“孩童在小时候的课业就是如何用枪,游戏就是处决俘虏。”


    “我小时候只会玩假装自己是老师的游戏。”罗心蓓托起下巴,“我假装老师,我妈妈假装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学生。”


    眼睛在提起妈妈时总是忍不住垂下。


    罗心蓓赶紧吸了一口气,她转头看向郑非,


    “你呢?”她问,“你的小时候玩什么游戏?”


    郑非举起了左手。


    他分开五指,把它展现在他与罗心蓓之间。


    “把手放在桌子上,然后拿一把刀。刀尖扎在五指之间,比谁的速度更快。”


    。。。。。。


    罗心蓓有些震惊。


    “如果扎到手怎么办?”


    郑非放下手:“那就是输了。”


    罗心蓓不自知地摇摇头。


    “这不正常。”


    谁家好人小时候玩这种游戏。


    “这很好玩,我很喜欢。”郑非不以为然。


    他重新伸出左手,握起右手模仿握着一把匕首的模样。


    “有一次,我为了赢下我表哥的手表,我就加快了速度。”


    右手在左手五指间快速扎着。


    “然后,‘嘭’!”


    郑非猛然将右拳用力砸下。


    “唔——”罗心蓓顿时捂住了嘴巴。


    她的喉间被郑非砸下右拳时突然加大的音量和那把看不见的匕首,吓出了一声像被扼住脖子般的惊啼。


    看着女孩被吓大的眼睛,郑非彻底笑了起来。


    “然后我被勒令禁止,再也不许玩这样的游戏。”他撇撇嘴。


    。。。。。。


    看着他顽劣的笑,罗心蓓放下捂住嘴巴的手。


    “你是不是在骗我。”她问。


    “是的。”郑非十分诚实,“但你看起来还是相信了。”


    。。。。。。


    罗心蓓哼哼一笑,她抿抿嘴,继续看向天边的太阳。


    那永无止尽的风,总是把两鬓与额边的碎发吹进眼中、嘴中。


    罗心蓓抬起手,她多此一举地挽着头发。


    “在这样的情况看到日出——”


    她拖长了语调,不知自己是否该赞美她在地狱见到的光明。


    “别有一番风味?”郑非接上了罗心蓓没有说完的话。


    罗心蓓不置可否,她收回视线,低头看向双膝上纠结捏起的手指。


    “我好想回家。”


    她已经不止提了一次了。郑非看着罗心蓓的侧脸。


    他终于花了几秒,来思考他们离开这里之后将要拥有如何的结局。


    或许,他会承诺给她一段关系。


    作为她帮助过他的报酬。


    他会告诉她,他到底是谁。


    “会的。”郑非看着罗心蓓的眼睛,“我从不悔约。”


    或许是他的语气足够令人信服,罗心蓓也不再躲开郑非的眼睛。


    她看了他几秒,突然凑上前去。


    嘴唇在脸颊上飞速轻啄,此外只剩呼呼的风声。


    罗心蓓退回她的位置,她看着郑非脸上毫无波澜的表情,真诚地冲他微微一笑。


    “谢谢你。”她的语气也同样真诚。


    接着她又躲开了郑非的凝视,装作轻松地望向仿佛融化成一滩蜂蜜的天空。


    “许个愿吧~”罗心蓓合起双手,“太阳啊太阳,让我们平安回家吧!”


    她如此天真的模样,令郑非总是想笑。


    “我从不许愿。”眼睛看向女孩珍惜万分的太阳,郑非喃喃自语,“愿望是无穷无尽的。”


    他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手中缠成圆圈的茅草。


    戴着布莱迪家族徽章尾戒的左手,慢慢拿过女孩虔诚许愿的左手。


    郑非捏着罗心蓓的手,他把草圈戴进她的中指。


    “等我们离开这里,没准我们可以把这个荒唐的开场变成一个美好的故事。”手举起女孩清瘦的手,郑非低下头,他在罗心蓓手背落下轻轻一吻。


    “不要浪费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