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那副“家和万事兴”的字这会儿看起来格外讽刺。


    老爷子背起手脸色不佳地离开书房。


    裴恩泽就在书房外面的凉亭等候，瞧见爷爷先出来，他立刻催动轮椅拦住老爷子去路：“爷爷，您和莫栗小姐的谈话结束了吗？”


    询问语气却依然礼貌温和，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样子。


    裴老爷子想支开孙子：“嗯，让禄叔陪着你带她在家里转转，你们俩等开宴再去前厅。”


    裴恩泽含笑婉拒：“莫栗小姐的腰伤刚有所好转，医生说她需要静养，不能久坐，爷爷，如果今天晚宴没有要事的话，我想和莫栗小姐先回半湾。”


    裴老爷子一怔。


    刚才莫家丫头的话他其实不怎么相信，老二媳妇嘴上说话向来厉害，但不一定就真有欺负阿泽的心思，可阿泽这会儿的态度却让他不得不信了。


    如果不是真被戏弄，以阿泽的脾气，定不会做出在宴前离席的事来。


    “……也罢，老禄，你送阿泽出门。”


    沉默片息，裴老爷子叫来管家送人，自己则老脸沉沉地快步走去宴厅。


    他得去敲打敲打祁显，让他管好自己妻子。


    今天这样的场合，沈萍当着莫家人的面下阿泽脸面，那就是故意给裴家找难堪。


    莫栗在书房门口默默听着祖孙两人对话，直到目送裴老爷子走远，她才笑着求助管家：“麻烦您，帮我过一下门槛吧。”


    裴家老宅是典型的三进四合院，青砖黛瓦，红门绿窗，每间屋子的门口都砌着道门槛，门槛不高，约莫只有十几公分，可对借助轮椅行走的人来说，这道小小的门槛却实在太过残忍。


    明明是这样小的困难，可如果无人帮助，那就只能狼狈不堪地爬过去。


    又或者，一生都被困囹圄。


    ……


    司机和高启把莫栗跟裴恩泽接上了车。


    看看时间，才七点四十，高启不想干预老板的私人感情问题，但他更不想失业，挠着头皮在副驾驶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担心地扭头望向后座：“小裴董，您跟老裴董起争执了？”


    裴恩泽浅笑摇头：“没有，爷爷是体谅我们，才答应让我们早点回去。”


    高启不信，转头又看向莫栗：“莫小姐，老裴董没为难您吧？”


    莫栗却也微笑摇头：“没有啊，我和裴爷爷的交谈还算愉快。”


    “愉快？”


    高启噎住，好一会儿才忍住吐槽讪讪笑了笑：“呵呵，那就好，愉快就好。”


    谁家好人跟老裴董谈完话会用愉快这个词总结？这些有钱人的脑回路果然都不正常！


    他默默腹诽，果断回头坐直，并且再次告诫自己以后绝对不要多管闲事。


    车后座，裴恩泽却微微低眉，半边身躯不着痕迹地往莫栗方向倾了倾：“抱歉，如果爷爷对你说了什么重话让你不开心，莫栗小姐今晚可以把我当做出气筒，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千万不要把气憋在心里。”


    “做……什么都可以？”


    莫栗杏仁般的眼睛瞬间难掩晶亮。


    她今晚心情的确还算愉快，只要最后的结果有利于她，裴老爷子那些刁难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但如果裴恩泽这么许诺，那她真委屈一下也不是不行。


    裴恩泽当然看见莫栗眼底涌动的狡黠，却好像对她有无限包容，仍然毫不犹豫地点头，眸如春风：“嗯，什么都可以。”


    这样的眼神让莫栗忽然心虚。


    不过她很快就克服了这点不适，只是给自己要一份保障而已，又不是要伤害裴恩泽，有什么好心虚的？


    做人嘛，不能太善良。


    一个小时后，黑色迈巴赫平稳驶进别墅。


    厨师陈姨已经按照裴恩泽和莫栗的喜好给他们准备好晚餐，家里护工也早早在车库门口等着，司机刚把车停稳，几个护工便立刻上前照顾起老板和未来的老板夫人。


    “先生和莫小姐还是分开用餐吗？”


    “不要分开，一起吃可以吗？”


    听见陈姨询问，莫栗转身看向裴恩泽，眸光亮亮的，心思也昭然若揭，她得趁他现在好说话，赶紧哄他签下合约。


    裴恩泽轻轻点头，而后看向陈姨：“请把我和莫栗小姐的晚餐都送到餐厅。”


    陈姨眼中闪过一丝姨母笑：“没问题，我这就去准备。”


    两个年轻人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但事情已经定下了，他们愿意接触交流总是好的。


    三分钟后，莫栗和裴恩泽面对面坐在餐桌前。


    陈姨和照顾他们的护工都已经离开，给两个年轻人留下了充足的交流空间。


    莫栗捏起筷子，看眼裴恩泽面前清淡的蔬菜沙拉，再看眼自己面前荤素俱全味道诱人的四菜一汤，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你晚餐吃这么少呀……”


    裴恩泽解释：“今晚没什么胃口，就没让陈姨准备太多，不过的确太清淡了一些，是不是影响了莫栗小姐的食欲？”


    莫栗连忙摇头：“不会，我刚刚以为你是只能这么吃，现在没事了。”


    在一个必须要控制饮食的病人面前吃那么多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是不道德的，但裴恩泽是自己不想多吃，那她就没有心里负担了。


    莫栗放松地笑了笑，夹起一块糖醋小排美滋滋地送入口中。


    唔！外娇里嫩，酸甜可口，陈姨手艺真好！


    裴恩泽见状不由摇头失笑，莫栗小姐请他一起吃晚餐的时候眼睛里明明写满了目的，可这会儿竟真将心思都放在了食物上。


    他有些无奈，拿起餐叉跟着吃了几口沙拉。


    莫栗则认认真真特别虔诚地吃了五分钟。


    糖醋小排、可乐鸡翅、青椒肉丝、一品豆腐、番茄玉米排骨汤，每样都是她爱吃的，感觉嘴巴都快忙不过来。


    不过她并没有忘记正事。


    小小的满足完嘴巴和胃，她悄悄望了眼裴恩泽，见他确实食欲不佳连沙拉都不太想嚼之后便果断放下碗筷。


    裴恩泽正在戳沙拉里的玉米，听见声响他微笑抬眸：“莫栗小姐想到怎么出气了？”


    莫栗在思考该怎么开口，默了一瞬才试探问道：“裴先生还记得，你之前说，可以为我提供帮助吗？”


    裴恩泽神色微顿，轻喃：“记得，莫栗小姐是想取消婚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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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现在……似乎有些迟。”


    他说着垂眼，轻轻放下手中刀叉。


    刀具触碰餐盘的声音很清脆。


    莫栗见他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神情，连连摆手阻止：“不是的，你别误会，我没有想取消婚约，但是我……的确需要一些帮助。”


    裴恩泽这才眼睫轻抬，似乎松了口气：“不是就好，现在取消婚约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又问：“莫栗小姐需要什么帮助？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


    莫栗也跟着松了口气，眸光微亮：“可以的，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其实就是像你刚刚说得那样，现在取消婚约会让事情变得复杂，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签一份协议。”


    裴恩泽：“协议？”


    莫栗：“嗯，一份保证我们不会反悔的协议。”


    裴恩泽倏然低笑，眼中似有不解：“莫栗小姐，什么协议能保证人心不变？”


    莫栗：“协议当然没有这种能力，可是它能让反悔的人付出代价，能让被辜负的人得到一些补偿。”


    “……莫栗小姐，是担心我会反悔？”


    裴恩泽有些哑然，终于明白莫栗用这么好的一次机会、绕这么大一圈却只是让他签一份“不悔婚协议”的原因。


    但他仍有一点不明白。


    她为什么会有生出这样的担忧？


    裴恩泽无奈地摇了摇头：“莫栗小姐，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莫栗微默，弯起的嘴角缓缓被扯平：“裴先生，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相信有人会在莫珍和我之间，真的选择我。”


    裴恩泽瞳孔微震，察觉自己有些失言：“抱歉，让莫栗小姐想起伤心事。”


    莫栗淡淡扯出一抹笑：“没关系，都过去了，我不会再因为过去的事自苦。”


    “只是……


    裴先生，二十二年前，我的养父母想让他们的亲生女儿过好日子，所以他们偷走我把亲生女儿换进莫家；


    二十二年后，我的亲生父母不想让他们从小养到大的女儿过苦日子，所以跟陈家商定，只要陈家不来燕城打扰莫珍的生活，他们就不追究陈家把我偷走的罪责……”


    “你看，我永远站在选择之后。”


    说到这里，莫栗缓了口气，双手紧紧扣起，看向裴恩泽的眼神仿佛无怒无波又仿佛恨意绵绵。


    “所以，我需要一份协议，一份即便我们婚约有变也会余生无忧的协议。”


    裴恩泽俊俏温和的脸上早已写满懊悔，“抱歉，是我失言。莫栗小姐，我答应你，明天一早就让律师准备协议。”


    他立即再次道歉，并且郑重做出保证。


    莫栗艰难地扯动了下唇角：“谢谢，那……我先回房了。”


    裴恩泽叫来护工，满眼歉意地目送她离开。


    只是当莫栗的背影消失在电梯，他温和歉疚的黑眸似乎又溢出另一种情绪。


    深沉、晦暗、仿若幽潭。


    而回病房洗漱躺下的莫栗，在护工关灯离开之后，也忽地蒙上被子无声尖叫——啊！她的糖醋小排可乐鸡翅青椒肉丝一品豆腐还有番茄玉米排骨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