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好一会儿，雪时都没法开口。她还是头回听见师父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惊讶之外，还感受到一种极为怪异却也悲伤的情绪。


    殿外隐约传来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不知不觉已是后半夜了。


    “这个故事，我从没听燕先生讲过。”雪时抬起脸去看师父。


    “这段历史已经被彻底抹去了，燕溪山不了解也是自然的，”司无尘垂眸，“为师今日说与你听，不为了什么，只是想要你知道，鬼族的黑麟王，离王，赢王，曾经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过，只要多一个人记得他们，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就能留下来，世代流传下去。”


    雪时似懂非懂地点头。其实她并不很明白师父的意思，但师父要她记住，她便牢牢地记下了。她向来听师父的话。


    “明日，你就去摘星岭？”司无尘轻声问。


    她缩在师父怀里，点了点头。


    “那就用过早膳再走。”司无尘笑道。


    ……


    雪时走出神殿，看见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来。


    天空的边缘被柔和的光芒勾勒出来，朝晖印照在金殿上，红彤彤的一片。神殿的名字本叫做“日轮宫”，还是当初天帝陛下亲自起的，他认为月寒神尊是神尊之首，对于神族的重要性就像太阳一样。不过月寒神尊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久而久之臣下们也不再提起。


    “雪时小姐，您终于出来了!”侍从揣着袖子小步跑来，脸上还有睡出来的口水印子。


    雪时笑了一下：“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阳。”赵阳有些吃惊。他从出生便是奴仆，在神界还从来没有主子会在乎一个奴仆的名字。


    他对上女孩的眼睛，是那么的干净澄澈，偶尔眨动间，便有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眼底。


    真是神女一样的人物。赵阳心想。


    晨钟响了，“咚咚”地震着，撞得缓而沉。这是“醒钟”，钟声似有筋骨，一下一下把群山撞活了，在晨曦下苏醒了过来。这个时辰，大多数宗门子弟都走到了室外练武，刀剑相撞的声音叮叮咚咚的，偶尔夹杂着几声呐喊。弟子们穿着黑色的训练服，远看犹如热锅上的蚁群，密密麻麻地布满山间。


    雪时静静地望着下方，不知在想什么。


    “此次大选百年一遇，为了成为昆仑山大弟子，大家都拼了命地在修炼，”赵阳笑着说，“雪时小姐也要参加大选吗？”


    雪时点了点头。


    “真好啊。”赵阳感慨了句。他虽没习过武，却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入选宗门子弟，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惜他生而为奴，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雪时出神地看着眼前苍松的翠柏，林叶随着风的晃动起伏不定。此处的神界如同往常一样和平安详，雪时却莫名地感到不安。她忽然想起师父讲的那段血腥的历史，真实得好像有猩红的血泼在她的脸上。


    “雪时小姐!”赵阳忽然惊恐地叫起来。


    “怎么了？”雪时转头看见身后的黑衣剑士，顿时消了音。


    剑士身上的黑袍不知何时变得褴褛破碎，衣襟上沾着星点血迹，长而乱的黑发污糟糟散在身后，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却掩不住腰间那柄长剑的寒芒。他神色苍白，眼皮垂着，目光森冷而又骇人。


    “大师兄。”雪时单膝跪地，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


    “抬起头来。”


    雪时战战兢兢地抬头。她对上剑士如剑一般锋利的目光，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咬唇，抬眼迎了上去。


    “再给你一次机会，”陈千隐缓缓道，“要不要跟着我继续修行？”


    “要!”雪时立马喊道，“对不起大师兄，之前是我不好，我不够坚强，体力也没有那么好，所以没能坚持下去……但以后不会了!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放弃了!”


    剑影簌的划过空气。赵阳被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他不知道剑士是什么时候拔剑的，待看清时，银色剑身已在半空中转了半圈，被剑士反手握住，收入鞘中。


    “我从来不教废物，”陈千隐垂眸看着女孩，语气发狠，“宁愿你是在修炼途中摔死的累死的，也别给我在大选上输一场，听懂了吗!”


    雪时咬了咬牙：“是!”


    ……


    神界，龙云殿。


    龙云殿是圣德天帝朝见群臣与听政之处，殿前云海翻腾如雪，沉香的气味凝而不散，云纱自穹顶垂落如银河倾泻，隔着重重帷幕，传来大臣们争吵的声音。


    “这鬼郎君出尔反尔，辱了我族神威，要我说父皇就该杀之以儆效尤!”吵嚷得最大声的要属圣德天帝的独子昊炎太子，他激动得面红如血，上前一步，大声喝道，“儿臣愿领兵出征，生擒鬼郎君！”


    “你来领兵？”御座上的圣德天帝冷哼一声，“怕是还不等鬼郎君损伤分毫，朕就要绝后了。”


    昊炎太子察觉到父亲神色不悦，怏怏住了口。


    “陛下与太子不必相争，”站在侧首的一人微笑道，“臣以为，如今的鬼族已是强弩之末，何苦大肆征伐把他们逼到绝境呢？”


    “哦？夜吟神尊不赞成出兵吗？”圣德天帝语气缓和了不少，他沉默片刻，似是自嘲而叹，“说起来朕也很好奇，我神族共有五位神尊，怎么每回开朝，都只有神尊大人一人前来呢？”


    一袭玄色广袖长袍，外罩披风，夜吟神尊外表看起来如同凡人的四五十岁无异。他两鬓乌黑，夹杂着些许银丝，左手持一柄白玉浮尘，尘尾如瀑，其间似有流光隐现。听得天帝此言，他笑容不变，微微颔首道：“陛下圣德，自是能体谅诸神治理河山之劳苦，臣感激不尽。”


    天帝噎了半晌，转移话题道：“方才大人不赞成出兵，总有个理由吧？”


    “陛下说笑。古往今来，只有出兵需要理由，如今莫非连不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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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需要理由了么？”


    “神尊大人此话不对！”昊炎太子找到反驳的机会，立马上前道，“六族之中，神族为尊，鬼族只是臣服于我们的附属族，理应三年一供，五年一朝，可鬼族多年来不曾上供于我族，那个鬼郎君更是屡次三番地偷袭我族边地，恶劣至极！此时不出兵讨伐严惩鬼郎君，岂不是懦夫所为！”


    “太子年纪不大却一心为我神族考量，臣深感欣慰，”夜吟神尊轻叹，“不过若是想要严惩鬼郎君，派几个武将偷袭入其境内将他绑回来就是了，何需动用那么多兵卒呢？我族虽强盛，好战必亡，神妖大战结束不久，当务之急是要养民息兵，方有贤王的气度。臣活得岁数久了，没有太子的年少意气，但是见过不少半道陨落的天才，他们纵有绝门武艺与满腔豪情，但不思安邦之道，惟务拓土之功，长久以来，终将失去民心，民心一失，为天不容。等闲仙者尚且如此，何况是皇族呢？”


    “可是……”昊炎太子觉得失了脸面，正要辩解。


    “行了，”天帝立时用眼神示意儿子闭嘴，“神尊大人训诫你几句，你应着就是，还有什么可辩的！”


    他瞥向一侧：“上生星君以为呢？”


    候在后方的燕溪山出列，一脸惶恐：“如此重大的决策，微臣不敢妄言！”


    “你不妄言，他不妄言，干脆以后都别来上朝了！”天帝有些恼怒地拍了拍桌子，“上生星君，听说你与月寒神尊平日里最是要好，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这个……微臣实在不知！”燕溪山惊恐地跪倒在地，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豆腐上。


    “他是神尊之首，该有个表率才是，若连他都不愿意来，其他神尊也个个不来了，让朕很难堪啊，”天帝低声抱怨着，话音又一转，“听说他新收了个徒弟？”


    “是。”燕溪山连忙答道，“是个女童，名字唤作雪时的。不过雪时还未正式行拜师礼，陛下要见她，需等大选结束之后了。”


    “是了，朕差点忘了，大选将要开始了，”天帝笑了起来，“你是裁官，依你看来，这一届大选，可有几个资质好的？”


    “自然是有的，”燕溪山说，“方家的二公子方辰还有云家的小公子云容，微臣颇为看好。”


    “方家？就是那个燕都巨富方家？”天帝微微眯起眼睛。


    “正是。”


    “倒是有个出身好的，”天帝忽然皱了皱眉，“那个云家，不会是叛臣云忍的后裔吧？”


    燕溪山急忙解释：“是……不过，如今云家出了一个云崖上仙，此次参加大选的云容，正是云崖上仙的胞弟……”


    “云家生出再多个上仙也永远是我族罪人！”天帝当即驳斥，“朕将他们罚没为奴，他们就永远是卑贱的奴仆，世世代代遭人践踏！这就是叛族的下场！月寒神尊能够容忍，朕可容忍不了！你尽可在大选之时给那个云容使些绊子，朕要他们云家的人，永远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