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


    燕青沐浴完，打着哈欠从廊下走过，忽而脚步一顿，发现小楼上还亮着灯。


    她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推开门。


    室内一灯如豆。女孩坐在桌前，穿着寝衣，乌云般的秀发散落下来。她正单手捏着毛笔，看起来很是吃力地写着字。


    燕青愣住了：“你、你有毛病啊？”


    雪时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怎么了？”


    “没看现在几点啦？夜猫子都不是你这么熬的!”燕青扯过她手边的宣纸，其上写得无外乎“攻其无备”“上兵伐谋”云云，登时气得肺疼：“你还当真要把这些书默写下来？这要写到何年何月去啊？”


    “可是师父不是说，只有默完这些书，才能去找他么？”雪时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笨蛋!那是神尊诓你的!便是神界学识最为渊博的言无尽上仙，也没把这么多书都默完的!”燕青骂道，“怎么就不懂得灵活变通!”


    雪时有些害怕得缩了缩脖子，喏喏道：“可是……这是师父说的呀……”


    “我呸!你以为神尊就很博学么？”燕青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早年纯粹靠武力飞升神尊，乃是神界中的武神之首，哪里读过什么书!只不过是年纪大了附庸风雅，你可别真上了他的当!”


    “可师父不是说，过些日子要查我的课，现在不抓紧学的话，到时候背不出来呀。”雪时仍然有些胆怯。


    “这个容易，”燕青跑去翻箱倒柜一番，终于翻出一本泛黄的旧书，“喏!这是题库!到时候神尊大人考你的题，肯定都是从这里面出的!”


    “啊？为什么？”雪时目瞪口呆。


    “哎呀!死脑筋!”燕青恨铁不成钢，“我问你，若是每次考学生都要神尊大人自己出题，那不就意味着每次他自己也要把这些书都读一遍？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你觉得他会干么？”


    雪时懵懂地摇头。


    “你也别太紧张啦，”燕青把她推到床上，强行拉上被子，勒令，“快睡觉!把精神养好了，明晚我带你瞧热闹去!”


    ……


    日暮的鼓声刚过，长街两旁花灯如海，银脆的绢花纷纷扬扬洒下，似有千家火树亮了起来。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游人便势如浩海地出发了，全是些贵气非凡的少爷小姐，打着灯笼神采飞扬地游街，身后跟着几个拉马的仆从，马车慢慢地驶过街巷，在逐渐浓郁起来的白气中愈行愈远。


    最热闹的当属这间梦旖楼。斗大的金字招牌熠熠生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奢华极丽的脂粉香，站在门口也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丝竹乐曲，名伶曼妙的歌声唱诵着靡靡的情意，勾得过路的男客纷纷驻足痴望。不过争先恐后涌入酒楼的却更多是珠光宝气的女人，大约是被家中位高权重的夫君冷落了，上这里来消解寂寞。


    “呦，盼星星盼月亮，可把燕小姐盼来了！”门口端酒的伙计忽然眼睛一亮。


    “老规矩，先开个包间，备几道上好的酒菜！”燕青看也不看那伙计，拽着雪时径自往里走，“包间要视野最好的！”


    “得嘞！”


    燕家是神族世家，几代卿相均有所出，燕青生而富贵，又自小被家中百般宠爱，渐渐养成了刁蛮的脾性，成天只知声色犬马，穷奢极欲，来这种不成体统的烟花之地也是熟门熟路。雪时就不一样了，一路所见皆是从未见过的，从未玩过的，不免生出几分怯意。


    燕青进了二楼包厢，一屁股坐下来：“哎呦，热死我了！今儿怎么人这么多！”


    “燕小姐可算来着了，今日的戏是《神女游园》，台上个个都是咱们楼的名角儿，等一会儿演到‘余恨痴’那一段的时候您可千万仔细看好了，”伙计神秘兮兮地笑，“咱们的云少班主亲自出山，那可是黄金万两也换不来一曲的绝唱啊！客人们听曲儿听尽兴了总要多饮些，今儿咱们楼有新酿的白雪香和玉兰生，您若要宫里出的松鹤年那自然也是有的，不过多加二两银钱一斤，您尽管招呼，咱可以立马安排。”


    “全要了！今儿不醉不归！”燕青豪气冲天地挥手。


    “得嘞！那就白雪香、玉兰生、松鹤年这老三样先各来三斤，喝不够了咱再给您续满，”伙计笑眯眯地看向雪时，“这位小姐倒是生面孔，您看……”


    “我……不要什么。”雪时无措地摇头。


    “得嘞，那您先看着。”伙计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身下了楼。


    楼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酩酊大醉的女人们冲着台上尖锐地吹起口哨。只见台前碧纱轻盈，裹着香风柔缓地律动。舞伶们赤着脚，呼吼着四处穿梭，他们上半身居然尽数裸漏着，只在锁骨旁系了一截轻纱，下身只着卫裤，臂间肌肉如同龙蟠虬结，舞姿透着一股叫人难耐的野性雄风。雪时把头露出包厢，好奇地往下看，又立马脸色通红地缩了回去……


    那些舞伶居然都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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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身上衣服少得可怜的男人！


    “怎么样，新奇吧？”燕青笑嘻嘻地凑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肩，“梦旖楼以男妓闻名，据说九天上那几个尊贵的神女也是这里的常客。”


    雪时哪里见过如此刺激的场面，羞得连耳朵都烧起来了，却还要被燕青逼着看。


    伴奏的鼓点敲击得越来越密集，有时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有时又像雷震苍穹，似是要将天花板都掀翻开去，震颤灵魂的力量，远古的号召，雪时好像置身于黄沙漫天的旷野中，那应该是在战场上，四处都在虐杀，痛吼，死亡，敌人的血混合着同伴的血的味道，分不清……


    下一刻，她回过神来。


    啪！


    台下一个大醉的女人忽然摔了酒杯，跳上台子，伸手一拉一拽，将中间的舞伶按倒在地。舞伶对付女人倒是轻而易举，可他既然被摁住了，便大张着手臂不愿再反抗，因为女人正大把大把地往他裤腰里塞满银钱。


    燕青拍手大笑：“哈哈！有趣！有趣！”


    雪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我有点想回去了。”


    燕青却根本没听到，她的注意力全被戏目吸引住了。此时台上的舞伶们忽然全部撤走，灯光也暗了下来。


    “怎么回事？”底下有女客议论。


    “你还不知道？今儿云少班主会来！”


    “云少班主！”女客们尖叫。


    很快全场又重归寂静。一束柔光打在台上，随后便只有低回的古琴声。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1]


    雪时垂头望去，见那人缓缓走来，玉袍飞舞，轻风起，其声渺然，如泣如诉，初时听来，忘而不舍，再细听来，心魂震荡。


    用“美丽”二字形容男子，大抵不妥，但用在这位云少班主身上，却是毫不违和。他的脸是那么白净无瑕，像玉的颜色，金粉顺着眼尾扬至眉峰，一颦一笑都是极艳丽的样子。他单手执扇，口中轻声唱着词，音量并不大，却似乎在每个客人的心中响起。风流云散，千年孤寂。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1]


    唱罢，他忽然抬眼，恰好对上雪时的视线。


    随后，他轻轻一笑。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2]梦旖楼云容，为诸位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