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边璋从前一直想不明白，像万莲姗那样的女子，怎么会在这宫墙之中做一尊泥塑的菩萨。


    他只当是因为皇权。她是世家女子自然要权衡。


    初在宫中见到她时，他甚至没能真的将这位贤淑而又冷淡的皇后，跟当初那位在长街之上就能大打出手的小姑娘划上等号。


    要不是两人实在有很多相像之处，夏边璋不会那么快的将她认出来。


    也不会那么快的心碎。


    皇上不爱皇后，一年半载也去不了秾华殿一次，这是连他这样的小太监都知道事情。


    夏边璋一直想不通的是：一个能为他这样的无名小卒仗义出手的姑娘，怎么会甘愿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呢？


    权势地位就真的那么重要吗？连她都会让步……


    当自己梦寐的月亮，损身为萤火之辉的时候，夏边璋很失望。


    一是失望她嫁人了……


    二是失望她竟然嫁给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他也说不清，哪一种失望更甚。


    夏边璋至今还记得她说过的，遇到欺辱自己的人，要大胆报复回去，不然对方只会变本加厉。


    可是……


    如今连她都能为权势折腰，不得不妥协，又何况是他这样羸弱的人呢？


    果然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


    即便高洁如她，也终究要陷在世俗的欲望里。


    夏边璋第一次直面现实的残酷，就是从那份对她的憧憬湮灭之后开始的。


    入宫这几年，他过的低调而寡淡，也从未真的想要去靠近那个已经成了皇后娘娘的人。


    他以为他们，已是殊途。


    况且，她不认得他，其实有时候，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直到……


    夏边璋看到夏凉留下的那些信……直到他看到南宫门兵变当夜，夏凉的回忆……


    ……


    他恨得将案上的砚台掷出去，砸毁了一个汝窑的瓷瓶。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月亮还是原来的月亮，只是被人囚住了她，也玷污了她！


    终究是逆不过心里的那点冲动，他今日，最终还是向她投了诚。


    他早应该这么做的……


    可是……即便他这么做了，又能如何呢？


    他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才能真正帮到她？解救她呢？


    他得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2）


    京中的棋馆很多，最大的一处就是布衣圣手弈子道开的弈道馆。


    就在东都城里与主街相接的另一条道儿边。


    平素游人不多，贩夫走卒也鲜有在此驻足的，环境确是十分幽静。


    馆中人不多，因着弈子道的关系，来此处对弈的还没有来向弈子道讨教的人多，时有文人雅士大手一挥，一个雅间连包数月的情况，多半也是照顾弈子道的生意。


    来这里的人，十之八九是棋艺高超的主儿，一般二般的人很少来这里现眼。


    因此，弈道馆往来者也不乏一些名士贵胄。


    轩辕上虞进门的时候，已临近晌午，四下看了看，馆中之人三三两两，实在是不多。


    馆中的棋倌见轩辕上虞来了，伶俐地上前：


    “公子还是…天字第一的雅间？”


    轩辕上虞点点头，那棋倌像是知道他会如此反应一般，忙又讨好地叮嘱一句：


    “祁山公子还未到，公子先上楼落座，略等等~”


    轩辕上虞愣了一下。


    祁山竟然比他来的迟，让他等他，这还是头一回。


    不过，轩辕上虞并不计较这些，略点点头就跟着那棋倌上了楼。


    说起来，祁山这个人也是很有本事的，据轩辕上虞所知道的，这东都城中能包得起这弈道馆雅间的人，没有点实力是不可能的。


    这个实力，既指财力、亦指棋力。


    ——弈子道此人孤傲，他的雅间是不包给臭棋篓子的。


    能在这弈道馆，有一间常年独享的雅间，祁山显然两样都不缺


    进屋落座，开了盘，一盏茶饮毕，祁山还没有到。


    那棋倌自门外又开始询问：


    “公子，可要用些东西？”


    “本弈馆午间提供饭食……”


    轩辕上虞原本要拒绝的，他没有在外用膳的习惯。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


    “好，那就捡你们拿手的上些来……”


    那棋倌答应着就要走，又被轩辕上虞喊住了：


    “等等……”


    那棋倌以为他还有吩咐：“公子可是还要别的？”


    “祁山可在你们这里用过饭？”


    那棋倌笑起来：“用过的，祁山公子常在我们这里吃。”


    轩辕上虞心念一动：“那……将他素日喜食的吃食上些来便是。”


    棋倌笑呵呵地应道：“好嘞~”


    对于祁山的口味，轩辕上虞还是好奇的。


    他不知道这个人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又喜欢吃些什么。


    他其实，有点想要知道。


    既然如今有这个机会，能多了解一点这个人，轩辕上虞自然不想放过。


    （3）


    轩辕上虞还是等了一会儿的，约莫有半炷香的时间，雅间外才传来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轩辕上虞听着那个声音走近，脸上不禁露出了一点笑意。


    祁山甫一进门，就瞧见了正含笑看着他的轩辕上虞，愣了一下。


    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倒先说话了：


    “祁山来得巧，这第一道菜刚上……”


    祁山看了一眼桌上才放下不久的菜色，笑了：


    “让公子久等了，是在下的罪过……”


    “家中有些琐事绊住了脚，因此来晚了一些，公子勿怪。”


    在外，他们以朋友相称，虽然轩辕上虞小上他不少，但祁山也很难真的将他当做孩子对待。轩辕上虞亦是如此，不用也不愿将祁山当做长辈敬着，如此这般，两人反而相处十分融洽。


    “不忙，孤今日也无事，等等无妨……”


    轩辕上虞是好脾气，话也说的温和。


    祁山解开外面的罩衣挂在架上，理了理衣袍，然后落座，动作轻缓又从容，看在轩辕上虞眼中也只觉赏心悦目。


    ——如果那棋倌不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扰他们的话，那就更好了。


    就是这个空档，棋倌又进来上菜，这一次连着上了四道，临了笑着说：


    “菜齐了，两位公子慢用。”


    祁山点点头：“有劳。”


    然后在棋倌一叠声的“慢用”里，坐在了轩辕上虞的对面。


    “这几道都算是它们这里的招牌菜色，公子有看得上的，可以用一些。”


    祁山看着轩辕上虞，目光柔和。


    轩辕上虞只需一瞥，便明白祁山的那个眼神，是让他安心的意思。


    于是，轩辕上虞动了筷。


    桌上一共五道菜，三道素菜，一道卤牛肉，和一道鱼羹。


    轩辕上虞愣了一愣，他倒是没想到，祁山竟然吃的这么清淡，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是喜欢吃鱼羹的。


    见轩辕上虞的筷子，先伸向了那道鱼羹，祁山笑了一下。


    令轩辕上虞意外的是，这道鱼羹竟然意外地好吃，比前两日父皇赏赐给他的那一道还要好吃。


    ——那日的那道鱼羹，送来的时候已经凉了，再加上他已经用过膳，因此最终也没吃几口。


    倒不如今日这道。


    轩辕上虞吃的很是文雅——宫中的用膳习惯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即便是出了宫，他也很难真的大快朵颐。


    但吃到后来，他已经渐渐忘了那些规矩，反而因为对面祁山从容下箸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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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轩辕上虞突然觉出了一些轻松来。


    这是在宫外，没有人盯着他的言行，对面这个人，更加不会因为这一口吃食而苛责他。


    轩辕上虞如此想着，吃的就难免快了一些。


    这桌上的几道菜各有特色，竟是轩辕上虞也觉得新鲜。


    不愧是祁山爱吃的……果然都是珍馐……


    祁山用的快，很快便有九分饱了，于是轻轻放下筷子。


    看对面人边吃边面露一丝感叹之色，忍不住弯起眼睛：


    “殿下若喜欢这里的吃食，日后在下可以让他们多备一些……”


    “这里离东都最大的食肆也不远，下次，让他们去买更好吃的来……”


    “还能这样？”轩辕上虞目露惊叹，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祁山。


    看见对面的人那双笑弯了的眼睛，不知怎的，轩辕上虞突生一点羞赧：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不过是口腹之欲……”


    其实，轩辕上虞在宫中之时，在吃食上是能简则简。为了不让别人说他放纵，轩辕上虞对自己颇为克制，大到上朝听政，小到一餐一食，他都有自己一套“规矩”要守。


    像今日这样畅快的吃一餐饭的时候，也是很少的。


    谨慎，能让他免去很多麻烦，轩辕上虞并不想把自己活成一个漏洞百出的太子。


    “不麻烦……”祁山知他顾虑，因此温声开解，“民以食为天，口腹之欲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殿下只有食民之食、察民之艰，方能知民所想、知民心所向……”


    祁山点到为止，转而又关切起轩辕上虞来：


    “宫中的膳食严谨、规矩繁多，食物与市井的鲜活之味不能比。殿下若觉宫中饮食乏味，大可以来我这里开个小灶，就吃这一点新鲜，也不碍事……”


    “你这里？”轩辕上虞敏锐地听出祁山话中之意。


    祁山愣了一下，然后笑：“在下毕竟是这里的常客，总是有些特权的……”


    轩辕上虞点点头，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两人用了饭，门外的那棋倌进来收拾，见到桌上的食物吃的七七八八高兴起来：


    “祁山公子，这道鱼羹怎么样？小的日日推荐你尝尝，直到今日你才肯点这道菜，有没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棋倌是个话多的，平日不觉什么，但现下，祁山忽然觉得他聒噪了。


    “祁山点的？这些菜明明是本公子叫你上的……”


    轩辕上虞问。


    祁山在那边捂嘴咳了两声，咳的那棋倌有些莫名：


    “是啊，这些菜是公子你让小的上的，但这道鱼羹，是祁山公子进门时点的……”


    “祁山公子平时不爱吃鱼……”


    棋倌说着，恍然：


    “祁山公子，你该不会没吃这鱼羹吧？！很好吃的，本店招牌……”


    “祁山公子……”


    祁山不得不拦住他：


    “咳咳，你快快收了这些去，我们这里还要开盘对弈……别误了……”


    那棋官见祁山催了，也就勉强闭了嘴，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从听见那棋倌说“祁山进门时点的”到“祁山公子不爱吃鱼”，轩辕上虞先是愣神，接着细想了一下，莞尔。


    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暖流，抚得他四肢百骸都生出了一丝奇妙的快慰。


    真好……


    轩辕上虞想。


    但到底是什么好，他也未能真想明白。


    （4）


    祁山也不知为何，不过进门时听说轩辕上虞要在此用膳，便叮嘱了店家加了道菜；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举动，但那棋倌问起时，祁山竟然有了片刻的不自在。


    祁山有点纳闷自己的反应，但他很快就将这一点猝然而至的局促抛在了脑后。


    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不足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