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女塾非祸论》由明夷尚未正式开业的书房大量刊印，免费散发，女塾内几位思想开明的母亲也附文其后，言明女儿入学后之变化，盛赞女塾之教导。


    此文在城中掀起一阵讨论的浪潮，茶楼酒肆，宅楼大院，处处可闻谈论之声。玉清观适时组织了一场展演，广发请帖，诚请城中各夫人小姐来玉清观亲眼品鉴女塾的教育成果。


    展演当日，玉清观里的学生们公开表演作诗、绘画、抚琴等才艺，又展示算账与其所学的医药和日用知识。来参观的夫人们看见观中这群知书达理、举止得体、能力出众的淑女，各自心里有了计量。此次展出后，一部分学生回到了学塾。


    事情持续发酵，刊文传至城外。玉清观收到了来自各地女子支持的信件，她们有的分享了自己所在地区女子争取教育的事迹，有的寄来自己写的诗词文章支持，有的甚至附上了些银钱……


    此外，还有些有胆识的女子模仿明夷她们的文章在当地辩驳，有的还秘密组织起来筹谋着建立女塾……


    明夷颤抖着手指翻阅着雪花一般的信件，与沈琼琼清等人相视良久，相拥而泣。


    她们以为这是场只属于她们，属于玉清观的战役，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她们的反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以为至多泛起几圈涟漪，却不想激起了远超她们想象的浪潮。


    舆论发生转向，关于女塾的议论不再是一边倒的否定，逐渐出现“人家教的也是正经道理”、“看那谁家闺女，上了女塾确实更懂事了”、“女子识几个字也不算什么坏事吧？”等不同的声音。


    至于官府，态度一直非常谨慎，许是觉得此为无伤痛痒的大事，又或是忌惮玉清观部分学生先生背后的宗族势力，闹得最凶的时候也一直在观望，后面也只是象征性地派人来“检查”了一下，确认并无“伤风败俗”之事后，便不再理会。


    许多被迫退学的学生回到了玉清观，经此一役，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加拉进了，好想有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独属于女塾的默契。


    玉清观复学第一堂课，明夷将收到的信件分发下去供大家传阅。


    女孩们翻看着一封封支持与鼓励，她们明明素昧相识，却在此刻有了深深的羁绊。她们是女儿、是母亲、是妻子、是祖母，但在这次风潮中，在雪花一样的信纸里，她们只是她们。


    “我总喜欢让你们开组会或者说，读书会。”明夷突然道


    “我也知道你们或许并不喜欢。”


    下面一片窃窃私语


    “我让你们阅读与评论彼此的作品，你们或许觉得是任务，是负担，是麻烦。”


    “…其实并没有……”、“还好啦”、“我还挺喜欢的。”、“一点点……”学生们的声音又大了些。


    明夷扬起了个大大的笑容，“但你们是彼此的读者与批评者。”


    学生们瞬间噤声


    “女子的一生总是围着家庭打转，从一扇门穿过另一扇，从一座宅子去到另一座，我们人生所有的关系先是娘家的亲缘，再又是夫家的亲缘。我不知道你们偶尔会不会感到孤独无奈，在落红零落成泥之际，在寒月形单寂寥之时……”


    明夷抹了抹眼泪


    “诗文、书册……我想说的是，这些，通过阅读这些，或许能够感受到在一些情感上我们并不孤单，这是一个远大于闺阁的世界，即使素昧平生，但它们仍将志趣相投的我们连接到了一起，这是由我们自己搭建的浮世。”


    明夷的书坊开业了，架子上陈列的书册各种各样，涉及种类数不胜数，惟有一个共同点，作者皆为女子。


    那些保守文人的攻讦并未停止，谩骂和礼法大棒依然存在，他们视此为自己的“道统”之战。


    “管他们呢。”明夷对着学生们笑笑道。


    玉清观里的女塾保存了下来，别地似乎也有几家女塾兴起，但社会上对与女子抛头露面读书的偏见和阻力，也从未消失。


    “所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沈琼在课上朗声道。


    ……


    初夏午后，明夷倚在房间的湘妃榻上纳凉，忽然一阵眩晕，然后——熟悉的校园大道，和站在对面的打着遮阳伞、背着单肩包，正要去上课的李祺。


    明夷打量着穿着吊带长裙的李祺，天气炎热，她及腰的黑色长发编成了一束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雪白的肩头裸露在外，印着道淡淡的，背包带勒出来的红痕。


    “你是？”李祺停下脚步，看着对面突然出现的汉服美人，表情疑惑。她有些慌张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路人步履匆匆，无人察觉她面前的异样。


    “好像只有你能看见我。”明夷稍微凑近了些。


    “我是在做梦吧？”虽是疑问，李祺的语气却异常肯定。


    “说不定呢？”明夷耸耸肩。


    李祺微微睁大双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你好漂亮！”


    明夷笑眯了眼，“你也是啊。”


    “诶嘿，跟你比不了。”李祺摆摆手，“别站这了，大热天的，怎么做梦也这么热，来都来了，和我找个地方坐坐去？”


    “你不怕我是什么妖魔鬼怪？”明夷又走近了一些，两人之见只余半步不到距离，李祺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好香。


    “这都做梦了有什么好怕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特别亲切，好像，好像——”


    “好像我们就是一个人？”明夷接嘴道。


    “唔…说不上来，管他的呢！走走走快和我走，热死了要！”李祺一脸急匆匆的。


    “你不上课了？”明夷冲她肩上的包点点头


    “不上了！都做梦了我逃节课咋啦？我和你说，这课就是小组轮流上去汇报，水得很，而且我上周就汇报完了，要不是我胆子小，早跑了！老师又不点名，要我说就该来个突击点名，毕竟我每节都在……”李祺拉着明夷絮絮叨叨，一路来到了一家潮汕刨冰店门口。


    明夷看着熟悉的店名，面露怀念，没想到还有机会再来啊……


    “你站哪儿喃喃什么呢？快进来！”李祺边说着边将木门推开，凉爽的冷气扑面而来，两人一同发出舒服的喟叹。


    “你？”李祺有些惊讶。


    “我？”明夷笑眯眯。


    “咱俩真的很像啊！”李祺拉着明夷找了个靠书架的位置坐下。


    “不坐窗边啦？”


    李祺一脸嫌弃，“不要，那边晒死了，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坐那里？”


    “乱猜的。”明夷眨了眨眼睛，一脸狡黠。


    “奇怪的感觉。”李祺嘟囔着从包里拿出手机扫桌上的点餐码。


    “要吃什么？”


    “我要豆乳芋圆那个，冰淇淋要抹茶的。”明夷描了眼手机，熟练答道。


    李祺下好单，将手机放在一旁，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正打算说些什么时，明夷开口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


    李祺皱了皱眉，“忙死了，刚做完两个汇报，后头还有一个，哦，后头还要开组会，师兄师姐下周要开题答辩，他们的开题报告我还没看完，烦死了，我是真的挑不出问题提不出意见啊啊啊。”


    明夷轻轻的“哦”了一声，“那你家人最近怎么样？”


    李祺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道，“都挺好的，等这阵忙完我就回趟家。”


    明夷点点头，她张口还想再问点什么，服务员端着托盘来上餐了。李祺迫不及待地拿起茶匙狠狠地挖了一大勺抹茶冰，满足道，“我之前一直都点豆乳芋圆，这抹茶冰只吃过一次就再也不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明夷配合着发问


    “因为会睡不着，上次吃了一回，我直接睁眼到凌晨三点！”李祺戳起一颗白糯米丸放进嘴里嚼着，一脸生无可恋。


    “现在又敢啦？”


    “那是自然，都做梦了，有什么不敢的。”


    “欸，对了，你呢，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明夷也挖了一大勺冰送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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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中，眯着眼睛表情享受。她没有从最近开始讲起，而是从她穿来的时候，将事情一一细数给李祺听。


    店内装潢别致，冷气充足，刨冰美味，讲故事的人声音温柔，李祺听得入神。


    “虽然你的经历比我的精彩多了，但我还是觉得我这里比较好。”故事讲完，李祺脱口而出


    明夷低头用茶匙舀着碗底化成水的刨冰，没有讲话。


    “但你真的好厉害，尤其是你最近干的这些事情，要是换我我绝对不行，毕竟我连逃水课的胆子都没有。”李祺吐了吐舌头，冒着星星眼。


    “你可以的。”明夷抬起头，温柔的看着她，语气笃定。


    李祺莫名有些眼热。


    “你喜欢我这里吗？”她赶紧换了个话题


    “当然，毕竟我那里可没有这么好吃的刨冰。”


    “啊……”李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还是觉得你好厉害，找到了能为之奋斗一生的事情，而且是非常伟大的事情！”李祺小小挥舞了下拳头。


    明夷沉思着望向书架，目光扫过一些熟悉的名字，“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我得更努力些了。”她回过头，眼神与坐在对面的少女相对。


    “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明夷突然发问


    “啊？”正抱着手机在师门群回‘收到’的少女表情一愣


    “你幸福吗？”明夷一字一句道。


    “我…”李祺有些奇怪，但看着明夷认真的表情，她还是放下手机，有些不确定道：“应该是幸福的吧，毕竟我衣食无忧，家庭也算得上美满，虽然时不时要烦恼些学校的事情，还要苦恼毕业后找不找得到工作，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但我应该是幸福的。”


    她看见明夷正温柔地看着她，眼里似有泪花闪动。


    “那你呢，你幸福吗？你拥有那么多，还找到了自己的路，应该是幸福的吧？”


    明夷低下了头，良久，就当李祺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她突然开口了


    “我当然是幸福的，只是，有些时候，”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比如现在，我会觉得所有的所有的，可能都比不上面前的这碗刨冰。”


    “啊嘞？”李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明夷舀起一勺碗底的冰水，一字一顿认真道：“因为它真的太好吃了。”


    李祺从宿舍狭小的床上翻起，摸黑摁了摁手机，凌晨三点半，奇怪，她怎么莫名其妙失眠了？


    寅时的梆子声响，明夷睁开眼，扯了扯被子。


    “醒了？”吴中孚半阖着眼睛，声音沙哑


    明夷摇摇头，轻轻捏了捏吴中孚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低声道，“睡吧。”


    第二日醒来，明夷给自己布置了一个新任务，她要编一本女子诗文辑录，按地区编写，先是京城，再是……


    “去庐陵吧。”刚下朝回来的吴中孚道


    明夷搁下笔，“为什么？”


    “我刚接到的调任。”吴中孚扬了扬手上的公文。


    “


    “你知道的，我——”


    “我知道你之后要去很多地方。”吴中孚打断道，“我无法一直跟着你，但你外出采诗的第一个地方，我希望能陪在你身边。”他揽过明夷的肩，轻轻叹息。


    “对不起，我……”明夷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你不必与我说对不起，想做的事情只管去做……没准我会辞官。”


    “你不必为了我如此。”她有些着急


    “不，不止是为你，求学多年，为官一载，我胸中亦有自己的丘壑。我想见生民安乐，但若久居庙堂之上，又只怎看见这世间疮痍？我希望能躬身垄亩，亲事稼穑，为贾四方，学技市巷……京城非我久留之地，纵使我无力移山海，亦当以足丈量，以眼观照，以心铭刻……或许，我也应写一本书，为我眼之人间，留下一纸证言。”


    明夷笑了笑，用力拥住了身边的人，两人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