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少年与糖

作品:《栖梧雪

    梅晏清想到万寿地宫结构复杂,应该无大碍。要是他敢带人回来,就让他有去无回。


    “算了…下不为例。”


    沉默须臾,少年忽而说道:“对了,我近日听了个故事,门主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未及对方回应,他自顾自地讲道:


    “说有个少年在海边等他的恋人,他等了整整七个日夜,海浪来了又走,月亮升了又落,他就这样等啊等啊,最后发现自己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只要明天没到,我就能一直等,而她也不会失约。”


    少年拨弄着蜂箱,随意笑了笑。


    “门主,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傻得很?”


    梅晏清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少年耸肩:“我的意思是,我们其实是一类人。因为某些人,我们的命运永远定格在过去那一刻。正因为如此,不到夙愿得成的那一天,我们是不会死的。对么?”


    梅晏清知晓,对方是要自己惜命,却转过脸冷声道:“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不介意把你丢在地上让你学狗爬。”


    少年耸了耸肩,满脸无所谓:“门主大人,你脾气还是这么差,这样可讨不到女孩欢心…哦…抱歉,我忘了,你已经有媳妇了…”


    若论恶劣程度,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显然更胜一筹。


    “不公平,真不公平。没媳妇的人盼着娶媳妇,有媳妇的却不珍惜。门主大人,你的梦话很动人。那时你明明有机会,为什么不珍惜呢?”


    “闭嘴。”梅晏清那双桃花眸倏然紧眯,其中似有风暴酝酿,“真是可笑!你会爱上夺走你双腿的人吗?我把她送到虫狱,当然是为了折磨…”


    “哎,别着急。谁说你在乎她了?我只是逗你玩罢了…我们英明神武的风门之主,绝不可能对仇敌仁慈,对吧?”看见青年眼中暴戾更甚,少年耸了耸肩,见好就收,“你知道,我来其实不是想说这个的。”


    梅晏清冷笑一声:“有话直说。”


    少年颔首正色道:“唔…我听说你一直在找被那群酒囊饭袋弄丢的一件宝贝,不知你如今是否找到了?”


    “没有。”


    提及这个,青年下意识攥紧手中那半枚琼玉,心下却更是烦乱。若不是那群废物,琼玉怎会遗失?


    “那更好了,这样你非得欠我人情不可。”少年轻轻抚掌而笑,“我的蜂儿告诉我,你那些门人是被一个女人杀了。巧的是,我也在找她。不如我们猜猜,你的东西是不是被她趁乱偷走了?”


    梅晏清微微眯眼:“女人?”


    “她从一群人中救出了苏家遗孤。是个极厉害的女人。”少年不禁喟叹,“我听说她这些年武功愈发精进,本领也很是高强。没想到她躲到了宫中,一躲就是这么多年……”


    “原来是她。”梅晏清勾了勾唇,“…小宫主不是也在找她?”


    “宫主可与你说了什么计划?”少年眼中罕见地燃起一丝热切。


    那是复仇的热切。


    “妙法寺。”青年摇头,只吐露了三个字。


    少年追问道:“妙法寺?小宫主为何一点也不曾告诉我?”


    “宫主说,夺剑之人众多,包括那久未露面的快哉盟旧部…或许她没法活着回帝都了。即便她能回去,妙法寺还有一场大戏等着她。东宫能庇佑她一时,可护不了她一世。”梅晏清眼中带着怜悯,“无妨,既然知道琼玉下落,正巧一举两得——至于你的仇,我想宫主另有安排。”


    “是么?”少年不满嘟囔,“我还以为,宫主要让我亲手了结,不过也无所谓了…”


    梅晏清嘲弄道:“你?靠你这残废之身?还是靠你那群总是将人弄丢的白痴赤蜂?”


    “都不是。”少年也不恼,只是快意一笑,“这世上只有我知道怎么杀死她。门主大人,杀人不必靠兵器——这一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懂吗?”


    梅晏清目光骤冷:“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哈哈哈——”少年哈哈笑道,“兴许是等了太久,我都有些不耐烦了吧。你知道我已经等了她很久,太久了…从十年前的那天开始…”


    梅晏清眉头一皱,将少年的呓语打断:“为了宫主的计划,还要劳烦你再忍耐片刻。若是打草惊蛇,恐怕遭殃的不止你我。”


    “我知道,我都明白...”


    少年显出几分疯狂,全身在木椅上颤抖,他猛咬手指,直到十指鲜血淋淋,那单薄的身躯才渐趋平息。


    “你的状态越来越糟了。”梅晏清摇头,“如果撑不到那天,你想埋哪里?西冯寨吗?”


    他想他应是会为这位宫中唯一说得上话的少年建一座坟。


    少年只是笑了笑:“埋在那里做甚?那里还有活人么?或者...你会把自己埋在百花谷么?”


    梅晏清下意识摇头。


    他当然不会。


    要葬也要葬在苏家,以便后人看到苏家遗迹,就忆起梅苏两家的仇怨。不仅如此,他还要在墓碑刻下苏家的罪行,让世人永远铭记——


    青年思绪纷纷,不知怎的,他骤然忆起大婚当日,他背着身后女子跨过那道朱红门槛的情景。


    “越过这门槛,公子就是咱们的新姑爷了。大小姐性子极好,只是偶尔跳脱了些,往后还请公子多多包容…”


    “叫什么公子?该称姑爷!”


    “是是是!姑爷好!”


    “诗三百如何吟诵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瞧姑爷这般俊朗,倒不知与大小姐相比,谁的面庞更似桃花呢?!”


    几名婢女一边扶着披上盖头的少女,一边嬉笑不止,喧闹的模样令他更加心烦。


    直到女子轻巧爬上他的后背,那股隐约的杜若香混着脂粉味袭来,青年才按下几分焦躁。


    “梅公子见笑了。流萤平日疏于管教,让她们胡言乱语,还望多担待…”少女似是羞怯般低声说道。


    “无妨。”


    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婚礼上,只是凝视着远处屋檐闪过的寒光。他清楚,成败在此一举,身为梅家遗孤,他已将一切都押在了今日。


    “不过她们那首诗唱得不对。”少女忽然在他耳边轻语,“应是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青年步履一颤。


    鲜有人会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说这般不吉利话,可他却似乎明白少女的深意。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这是大婚这日,她能想到的最含蓄、却也最深情的话语了。


    ……


    梅晏清久久不语。


    少年紧紧抱着蜂箱,颤抖许久,终于平复下来:


    “…我不会死的,至少不会那么快。你知道,我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大不了宫主把我炼成药炉。那时我无知无觉,倒也清净…”


    梅晏清也笑了,只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那就算了。你这身体,连虫狱的毒虫都会嫌弃。作为你的门主,我真心希望你——早日解脱。”


    这确实是个奇特的祝愿,但两人心照不宣地接受了。


    ……


    “妙法寺...”少年突兀地问道,“这次小宫主派了谁去?”


    梅晏清嗤笑:“还能有谁?据说她如今可是东宫贵人封的利刃。你以为辛元膺那个废物就能制住她吗?当然是那个怪老头。”


    他们说的,正是宫主身边那个寸步不离、沉默寡言的神秘老者。


    人们不知道他的名讳,都叫他寒先生。


    “居然能请动寒先生么?”少年兴奋不已,“倘若这双腿还在,我定要看看她的剑是不是还如当年一般锋利。剑术宗师与天生剑骨的比试,光想想就让人激动啊…可惜我瞧不见了…瞧不见了……”


    梅晏清看着少年眼中蔓延的疯狂,突然有种照镜子的错觉。


    ——然而属于梅晏清的疯狂,早已如一团冷灰,燃而不尽,死不复生。


    少年瞧着他,一手支颐:“听闻你在恨水山庄栽了大跟头,伤势严重。怎么我见你若无其事,看来还是小宫主太宠爱你了?”


    “不过是叫雁啄了眼。”梅晏清忆起那个矮个子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我生平最恨这种一厢情愿牺牲却又懦弱无能的废物。哼,不过那人已死在我手中。”


    “让我猜猜,该不会上演那种‘你先走!’、‘不!你走,我来断后!’,亦或是撂下什么‘快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的狠话,实则独自赴死的戏码吧?”


    少年虽然没了双腿,双手却挥舞着,拿腔捏调地模仿生离死别。他抹着眼泪惺惺作态的模样,倒真演出了十成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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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少年确是天生的戏台名角——倘若他还能登台走步的话。


    “哈哈哈…门主大人莫非是嫉妒了?嫉妒他人有真情,自己却只剩虚情?还是说曾有人为你牺牲,你却辜负了那份心意?”


    “…吃你的菜。”梅晏清眸色微沉,并未接话。


    少年耸耸肩:“唉,也不知老宫主究竟身在何方?三年前不告而别,如今任由小宫主壮大势力。待他归来,怕已无立足之地...你就半点不挂念义父安危?”


    “时机成熟,自会现身。”青年后颈忽地传来钝痛,那是黑袍男人烙下的印记。


    既是忠心的烙印,亦是自由的枷锁。


    “你倒是放心。”少年塞了满嘴的食物,含糊说道,“我只怕等他回来,这万寿宫要被咱们小宫主折腾得面目全非咯…”


    梅晏清不置可否。事实上,他已经没了交谈的心情。


    少年终是目的得成,饱餐一顿便就此离去。临行前,他却忽而问道:


    “对了,门主大人。你要吃糖么?”


    “——我讨厌甜食。”


    梅晏清冷冷看着对方,只觉一阵莫名其妙。


    这果真是个孩子。


    他的喜好永远定格在身高不再增长的那一天,但仇恨却与日俱深。


    少年微微一笑,竟将手指含入口中舔了舔。那指头上还留着之前的牙印和血迹,同时也沾着粘稠的蜜糖。


    “我很喜欢吃糖。每次遇见喜欢的人,我就会请对方吃糖。”


    梅晏清心底一阵恶寒,嘲弄道:“你怕是活得太舒服了。再敢说这些恶心话,我就把你丢进虫狱,让你和那些毒虫作伴。”


    话一出口,他又略感后悔。这少年根本不畏死,这种威胁对他毫无影响——他嘴上说着惜命,实则他和自己一样,只不过是怕自己活不到大仇得报的那一日罢了。


    他说得对。


    他们本就是一类人。


    果然,少年立即无所谓地笑道:“我的好门主,你竟不吃甜食,实在太可惜了。这可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物什…蜜糖的滋味,最是能让人忘却诸多苦痛。”


    梅晏清冷哼道:“我与你不同,我不需要忘记。”


    少年故作深沉:“唉,这世道太不公平。想忘的人忘不掉,不想忘的人,却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你什么意思?”梅晏清皱眉,听出他这话中暗藏玄机。


    少年耸耸肩:“我的好门主,你该找个好大夫,治一治你的健忘的毛病。”


    梅晏清心中一凛,当即狐疑道:“健忘?”


    “一个忠告。门主大人。”


    不料少年推动木轮,转身便欲离去。


    “…记得吃糖。”


    少年话音落下,随手掷来一块油纸包裹的饴糖,梅晏清利落地接住。他细看片刻,不解其意,只好半信半疑地纳入袖中。


    片刻后,他指尖一滞,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


    他袖里早已藏着一颗相同模样的饴糖,连糖纸的褶皱都分毫不差。只是这块糖存放已久,有些融化变形。


    这颗糖,又是他们何时交谈所得?


    梅晏清终于发觉自身异样——他竟彻底遗忘了这块糖的来历。上次少年递糖时,他们谈论何事,他又忘却了什么?


    这是对方的试探,也是一次警示。


    这一次,梅晏清撕开了新得的饴糖糖纸,却见油纸上印着几个字。


    “虫狱有异,小心宫主。”


    梅晏清指尖发力,油纸顷刻化为碎末。他将糖含入口中,再次确认了一桩事。


    ——他确实厌恶甜食。


    ……


    弥漫的雾气之中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伴随着似有若无的杜若香。


    那只手是如此突兀,似是在邀他入内。


    “你病了么?”


    那女声如妖似魅,又一次在耳边回荡。于他来说,偏生是世间最为见效的灵丹妙药。


    许是听信了那字条上的提醒,青年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石门外。仅一门之隔的虫狱,他还能听见蛊虫在石壁上爬行的声响。


    恍惚之中,他再次回到此地,只是再没有勇气瞧上一眼。


    青年突然记起那个萤火虫漫天的夜晚,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他忘了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