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凝回到森罗殿时,楼玄尽已等候多时。


    他右手捧书,立于桌案旁。殿中多烛架,烛火跳动,很是明亮。


    裕凝慢慢走近,道:“大人一手锁魂链使得巧,可否传授一二于我?”


    楼玄尽搁下书卷,裕凝探着身子粗略地瞧了一眼,只看到“鬼”、“判官”、“后土娘娘”一类的字眼,她道:“大人有什么做无常的经验,也一道告诉我吧。”


    楼玄尽垂眸收拾桌案,案上是一些往日经手的鬼魂卷宗,裕凝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缓缓移动,从桌案到书架,一只精巧细致的东青釉小瓷瓶出现在她的目光中。


    未等她细瞧,楼玄尽取出一本小册子,推到裕凝面前,道:“这册子里教授了锁魂链的使法,一日便可精通。”


    他与裕凝相向而坐,面庞被烛光模糊,裕凝听见他的声音,好似玉珠落盘,她胡思乱想着,楼玄尽倒是很适合去衙门门口做一只石狮子。


    “你为何成为无常?”


    “那你又是为何呢?”裕凝反问,莞尔一笑。


    楼玄尽不答,只是目光始终停留在裕凝脸上,二人沉默地互相打量。倒是裕凝先开了口:“既然大人与我都有秘密,就都不要好奇了。先前大人说今日要去金陵,现在出发吗?”


    楼玄尽低头,道:“时候尚早,你在冥界四处走走吧。”


    裕凝伸手取走册子,离开了森罗殿。


    迈出门槛,一道清脆的童音叫住了她:“无常姐姐留步!”


    顺着声音瞧去,是一个身着粉衫,头上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梨涡浅浅,笑意融融。


    小姑娘蹭地跑来裕凝面前,扬起笑脸道:“你就是新来的无常姐姐吗?”小姑娘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白皙的手指抓住裕凝的袖子,轻轻一晃,见裕凝神色疑惑,她道:“我叫玊玊!”


    裕凝欠身,问:“是我。你有什么事吗?”


    “啊,”玊玊作恍然大悟状,眼神飘忽不定,暗中观察着裕凝的动作,“有个小孩子掉进忘川河啦!姐姐快去救救他吧!”


    裕凝全然不信,直起身子准备离开,玊玊立马抓住她的袖子:“姐姐你怎么不信我呢?”


    玊玊穷追不舍,软磨硬泡终于把裕凝带到了忘川河畔。一条血黄色的河水横亘在点缀着零星彼岸花的黑色土地上,河面漂浮的孤魂野鬼哀嚎阵阵,裕凝冒着河上猛烈的阴风,一步步被玊玊牵着手走到河畔。


    风声呜咽,裕凝的声音被打散在风里,她道:“你如此执着带我来此,是要做什么?”


    玊玊抬起头,她的发丝被阴风吹得乱糟糟的,两只可爱的发苞也变形散乱开,她的眼睛弯弯,笑着道:“无常姐姐,很多年前,我们就见过了,你不记得了吗?”


    裕凝蹙眉,她对之前在凡界发生的事已忘记许多,若不是时常回想,她怕是早忘记做凡人的那些七情六欲。


    “记不太清了。”


    玊玊抬手将风吹到唇边的发丝拨开,眸光潋滟,她的声音清脆响亮:“不记得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阿知姐姐,你找到你的小将军了,是吗?”


    裕凝拧眉不语,她觉得她的脑海里关于凡尘一世的记忆像是生了雾气,伸手拨不开挥不散,看不透也想不明。


    她轻轻摇头。


    一道白绫破空飞来,穿过猛烈狂风,将二人束住,带着往奈何桥落去。


    奈何桥跨越忘川,桥边站着一位姑娘,红衣白发,娉娉袅袅,花容月貌。


    那姑娘微微抬了抬手指,白绫化作无数点点星光散去,二人落地,此处已经没有浓重的腥臭气和肆虐的阴风,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裕凝瞧这姑娘的扮相,猜测这应是尧帝的次女,孟婆女英。


    孟婆打趣着弹了一下玊玊的额头,嘴上道:“小丫头,你又往这河里骗人呢。”


    玊玊气得脸颊鼓起,像个香香软软的小馒头似的,虽然身高、气势上都矮人一截,但是面上仍摆出一副不服输的神情:“我这不是骗,我只是在尝试。”


    孟婆轻抬手指,腕上金钏泠泠作响,一碗满满当当冒着热气的孟婆汤浮在裕凝眼前,她轻抬下巴,示意裕凝喝下。


    裕凝伸手端来,玊玊道:“我这次是真的确定了,她就是阿知姐姐。”


    裕凝垂眸端详这一碗汤水,汤色清亮,隐隐有咸香的气味。传闻孟婆汤有酸甜苦辣咸五味,采自凡人生前所流之泪,死后为鬼之魂,再取凡间俗物汤料一锅熬煮,便可制得这叫人忘却前尘之汤。


    孟婆道:“你每次都这样说,我已经习惯了。小丫头,把她交给我吧。”


    玊玊扯住裕凝的衣袖,目光坚定,道:“她不是来投胎转世的魂魄,她是秦广王殿下新任的鬼吏,担的是无常之位。”


    孟婆略有些意外,微不可闻地“哦?”一声,缓缓移到裕凝身畔,纤纤柔荑抚上裕凝的乌发,裕凝只觉一阵怡人的香气袭来,心旷神怡。


    裕凝端着的汤晃荡了两下,撒出来一些,汤水泼在地上,随风蒸发。


    “姑娘,你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谁吗?”


    孟婆的脸庞近在眼前,肤若凝脂,裕凝试探开口:“是你的孩子吗?”


    孟婆闻言开怀笑道:“你问问她呀。”


    玊玊扯动裕凝衣袖,眼睛巴巴地望着她,裕凝好像有些记忆,她努力回想,猛的一瞬,她灵光乍现,启唇道:“你是三生石!”


    玊玊连连点头,笑容满面,孟婆抬手抚了抚玊玊的发顶,低眉浅笑。


    裕凝道:“我沉睡太久,醒来忘记了许多事。”


    玊玊道:“这倒是不难,我能知人三世,你的前世、今生、未来,我都知晓。你若是想知道,只管来找我罢。”


    “我们往日在忘川最是要好,你还会编小花篮子,阿知姐姐,你还记得吗?”


    裕凝道:“或许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孟婆挥袖收走孟婆汤,道:“你若是想知道,玊玊为你设一个结界,你就能再走一遍你的前世了。”


    裕凝笑着看向玊玊,回应:“待我与楼大人去收一魂魄回来,我便来看。”


    玊玊拍拍胸脯,自信发言:“我定叫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阿知姐姐,我等着你。”


    裕凝告别二人,这道童音好似在记忆里响起过千万遍。


    离开忘川河,裕凝往酆都城去。酆都城外另有一座小城,名唤“枉死城”,枉死城中都是一些意外而死的魂魄,或是受冤,抑或是天灾人祸。裕凝远远瞧上一眼,径直往酆都中去了。


    酆都自是如先前般热闹,熙熙攘攘的鬼魂已换了一些,他们拿着凡界亲人烧来的纸钱,在商铺小摊边转悠着。


    裕凝在人群中走着,好像回到了凡界,她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些往昔的片段。


    她知道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的思绪仿佛沉入水底纠缠的丝线,捋不清散不开。


    “裕凝。”


    楼玄尽远远地向她传音。


    裕凝抬头环顾,楼玄尽站在人群中,他的身量高,在攒动的人头里很是扎眼。


    “该出发了。”


    楼玄尽再一次传音。


    裕凝感受着在茫茫人海中,只有他们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微妙的氛围,她好像想起来,她的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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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并未过多迟疑,看见楼玄尽转身离开,她也紧忙跟上去。


    二人离开酆都城最繁华的地界后,楼玄尽开口:“我授你在冥界可随处传送的法诀。”


    裕凝点头伸手,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抬到楼玄尽面前,楼玄尽的手指画出一道传送符文,符文通体金色,画完慢慢消散在她的手心。


    裕凝看着楼玄尽的动作,默默记下。


    “你试一次。”


    裕凝捏了法诀,眼睛一闭一睁,人还是停留在原地。


    楼玄尽微微蹙眉,伸手贴近裕凝的手心,缓慢地再画了一遍符文。


    裕凝睁大眼睛盯着楼玄尽的手指看,拿出势要把他手指盯个洞出来的气势,认认真真地在心里跟着描摹了一遍。


    “再试。”


    裕凝闭眼,左手放在胸口,右手小幅度划拉了几笔,心里默默画出符文。


    眼前景色一转,二人已落地在金陵城外的城隍庙。


    此处也是勿恙的地界,裕凝四下一瞧,长舒一口气,她微笑道:“成功了。”


    楼玄尽剑指一划,一位白须白眉的耄耋老人,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握着拂尘,出现在二人面前。


    裕凝疑惑着此次怎么不是勿恙,那老人先开口道:“大人,小人勿恙,此次二位大人前来……”


    勿恙正眯着眼断断续续地讲他的客套话,眼神一偏,对上裕凝的目光,他道:“白玉大人怎么没来?”


    裕凝道:“他晋升了官阶,已不做无常了。如今是我顶了他的位置。”


    裕凝目光在勿恙身上来回滑动,啧一声,她问:“几日不见,你怎么年纪见长?”


    勿恙道:“神仙嘛,随意变幻皮相,这很正常。”


    楼玄尽取出批票,道:“此次前来是为了带走王淮。”


    勿恙端出他的小册子,麻溜地盖好章交给楼玄尽。


    趁着夜色,二人向金陵城赶去。


    到达诏狱时,王淮正靠在茅草垫子上闭目养神,呼吸声浅浅,时刻警惕夜里的动静。


    一阵响动,王淮忽睁开眼,眼前站着一高一矮、一黑一白的两位无常。


    白无常的官帽上写着“见者生财”,手里拿的是楼玄尽送她的勾魂锁,为了更符合民间传闻,裕凝特地变出一条红艳艳的长舌,直垂到地上。


    黑无常则是黑袍黑帽,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手中拿的是哭丧棒。


    楼玄尽来之前告诉裕凝,锁魂链是鬼吏间通用的法器,而勾魂锁与哭丧棒是专配给无常鬼差的法器。


    冥界十殿阎罗五方鬼帝,手下鬼吏无数,任无常之职者诸多,为免引起混乱,无常者都着无常服,所以民间传闻中的无常都是同一套装束。


    王淮道:“我这是……死了吗?”


    裕凝道:“今夜霜寒露重,王大人受刑后不敌风寒,命数已尽,随我们回阴曹地府吧。”


    闻言王淮低头沉思片刻,他道:“我这次去,能见到我儿吗?”


    裕凝撇眉,她望向楼玄尽。楼玄尽语气淡然,道:“他先于你而去,或许已经转世投胎。”


    王淮垂头丧气,年过花甲的老人长长叹出一口浊气,默然着忽的落了泪。


    他的声音沙哑,压抑着哭腔故而有些颤抖,瘦弱的身子也随之颤动,身上的囚衣单薄,此时更显得他凄凉无比。


    “我盼了好久好久……”


    “到了望乡台,就可以看到自己在凡界的亲人了。”裕凝用勾魂锁挂住王淮的脖子,道。


    “我已经没有亲人在这世间了。”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