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可能有两个“竹声声”，她不禁冒起了鸡皮疙瘩，崔寂受她影响，也莫名其妙地，冒起了鸡皮疙瘩。


    “已经夏天了，你还冷吗？”他停了打坐，起身关窗。


    “不冷，我不冷，”竹声声飞快思索着，“云暄啊，你知不知道，寰日宗的典籍啊、秘籍啊一般存在什么地方？”


    凭崔寂现在的身份，理应不知道，但若不问，就更无从查起了。


    “知道啊。”崔寂指了指西边，“昌月尊上是寰日宗最为渊博之人，他的住处九成以上屋子用来藏书。”


    “走！咱们去瞧瞧！”她迫切想要弄明原委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不行……！”崔寂不动，表示反对，“偷看秘籍，轻则逐出师门，重则绞首处死！”


    是了，寰日宗这种人人卯起劲儿修行的地方，藏书处不会毫无防备。


    若崔寂去偷瞧，定会被人察觉，而今唯有请崔寂让出身体，她再以法术隐藏自身气息，或可有机会一试。


    但问题来了，她看不见。


    上回睡了整整十六天，才能勉强感受到一点光亮，要是再睡下去，只怕仙魔大战重打一遍，她都没弄明白，自己到底重生到哪了。


    如若不用睡的，那就只有……


    “云暄，能再带我去一次药崖吗？”


    “也不行，后山有师父设下的禁制，靠近就会被师父发现。”


    “那灵泉呢？就是上回，你洗澡的地方。”


    “……”


    崔寂拗不过她，为了不让崔雪时在他的识海里乱涂乱画，他被迫再带她去山下泡灵泉。


    “哇哦，好舒服……”


    得到灵泉的滋养，竹声声舒服的嗓音松软，像无意钻破泥土的蚯蚓，在崔寂的心间漾出圈圈涟漪。


    崔寂极快地将自己清洗干净，见她实在喜欢，便又多泡了半个时辰。


    “云暄你说，这算不算我俩一起泡澡啊？”竹声声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崔寂不答，心跳得如同擂鼓。


    “干嘛不说话，又不是第一次。”竹声声慢慢想起了一些，她沉睡时，温声细语与崔寂说话、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似乎是他的母亲。


    所以，她在云暄幼时就已经住进了他的身体，他们很早就相伴共生。


    “我看见了！我能看见了！云暄！”


    竹声声睁开眼，一泓清泉流泻而下，于山石上碎开万点珍珠。


    远处山形层峦叠嶂、翠绿惹眼，山巅闲云飘逸，一时如皎兔，一时如醉翁。


    太美了！她许久未见过这般景象！


    自从魔物降世，哪里都被魔焰燎得赤红焦黑，竹菁门覆灭之时，万竿青竹皆成枯黑焦炭，令她心疼万分。


    竹声声太过兴奋，等崔寂游到岸边，她才察觉。


    乍一低头，忽见水中倒影，出水少年身形纤薄，曲起手臂拭水时，可见匀称有致的肱头肉，几颗水珠自隆起的肩胛骨处流下，落入瘦窄腰身的浅窝中。


    ……师弟云暄并不是竹菁门新收的那种小奶团子，也不是她在识海里画的大头娃娃，他是完全长成的英俊少年，眉宇间萦绕着几许尚未褪尽的青涩。


    竹声声想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山风骀荡，吹得人神思游离，她想，或许有些玩笑，不应再对他开了。


    “该回去了，师姐。”


    “……好。”


    宗门自有宗门的规矩，他们返回时，申时已过，弟子必须到场晚课。


    竹声声虽急于弄清楚情况，但也不宜太过高调，何况她现在能看见了，又能获得许多新的信息。


    可这今日的晚课，她一眼就瞧出了状况。


    在药崖时，为了给崔寂出气，那九条草鞭专门朝着师兄弟屁股抽，现下师父命令他们打坐两个时辰，他们坐得越久就越疼，个个脸都憋红了。


    为首的芜月尊上的确已生老态，他眼窝深陷，鬓发泛白，但扫来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堪堪停在崔寂垂首观心的乖顺模样上。


    “完了……！”竹声声害怕对上那双眼睛，更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要是师父问起来，”崔寂抿唇，在意识里轻道，“我会认下。”


    “可你的修为，还不足以驭使灵草。”


    “我可以说，是有位高人教了我一招，但只许我用一次，我气不过，才用在了他们身上。”


    “那你今晚定要挨罚了。”


    “我习惯了，只是，又要连累你。”


    竹声声心里酸酸胀胀的，这可真是个地上有一天上无二的傻小子，她的灵力修为在他之上，那些寻常的惩罚手段伤不到她，却是他自己，每次都生受着。


    芜月盯了崔寂片刻，笼于袍袖中的手已在掐指卜算，但似乎没有结果。


    没过多久，他便假作什么也没发现，继续阖目静坐调息。


    竹声声见状，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名值守弟子的声音：“师父，贵客到了。”


    芜月点点头：“尔等继续晚课，崔寂，泡好茶送到客房。”


    崔寂起身揖道：“是，师父。”


    烧好水泡好茶时已然入夜，皎月被乌云蒙住，闷闷的，透不出多少光亮。


    正殿房中，灯烛摇曳，窗纸上映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崔寂走上石阶，正要敲门，却被竹声声制止了。


    “先等等。”


    “这样不……”


    “嘘！别说话。”


    竹声声没有听墙角的习惯，但崔寂人微言轻，送完茶水就只能离开，她只想稍稍听上几句，好推断寰日宗是什么情形、魔尊和仙盟打起来了没有。


    “芜月，你我相识多年，我便不与你绕弯子。”房内传来一个极为清冷的女子声音，“遴日大典在即，本届的彩头，是丹砂宝册。”


    “难道以浣月尊上之能，竟担心夺不下它？”芜月荡开一把折扇，轻摇笑着。


    竹声声似想起了什么，低语自问道：“丹砂宝册？”


    崔寂悄问：“你知道那是什么？”


    竹声声边搜寻回忆边说：“……很久以前，我听闻，上古神族遗留下来一卷丹砂色泽的秘宝，有愈伤痕、肉白骨之功效，简单点说，就是不管生多重的病、受多重的伤，都能被它治好。”


    崔寂立刻想到：“那它岂不是可以给你……！”


    “嘘！”竹声声打断他，“那么大动静，你嫌命长啊？”


    房中二位尊上仍在交谈，崔寂只好将心中疑惑暂且压下。


    “丹砂宝册我势在必得，旁人我自会应付，但……”浣月欲言又止。


    “你怕我与你争抢？”芜月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你我相争，并无好处。”浣月错开目光，冷道。


    芜月收起折扇，悠然道：“丹砂宝册么，我可以相让，但事成之后，你得许我些旁的好处。”


    浣月面色森然：“你要什么好处？”


    “我早说过，你我二人修为相当，若能……”芜月瞧她这副高傲模样，皮肉都被勾得发紧，“若能合修，你要什么我都会给。”


    寰日宗内若论地位，月字辈中，浣月为首，芜月为末，她心高气傲，又奉修正统无情道，哪能听得这等污秽之语？！


    浣月当即扬手振剑，淬冰般的剑锋直指芜月面门：“既如此，就不必谈了！”


    芜月以扇骨接住一击，抿起唇角，浪笑得愈发放肆。


    寰日宗内上下皆知，芜月喜好美人，不分男女，而浣月样貌清丽明艳、气质秀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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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尘，芜月垂涎多年，却不见得是她的对手，故而只能占些嘴上便宜。


    二位尊上斗法之际，强大灵流霎时席卷了整个西殿，崔寂尚在门外，想走却发现抬不动腿！


    “云暄！你别想着逃跑，如果现在逃跑，肯定会被发现在偷听！”竹声声亦被灵流所扰，声音断断续续，“你就当、自己刚来，向师父、求救……！”


    没有半分修为的崔寂，在汹涌灵流的压迫下，五脏六腑似挤到一处，叫他胸腔绞痛、干呕不止。


    他没办法立刻发出呼救声，遂一把打翻了托盘与茶盏，借着跌倒的力气，撞开了房门！


    “师父……救……”崔寂揪着衣襟，虚弱地倒在了地上。


    芜月瞥了他一眼，没当回事，而后继续与浣月对峙。


    或许是浣月尊上怜悯他，又或许她有其他的打算，仅与芜月角抵了片刻，她便主动撤了灵力，愤而离去。


    二人休了战，崔寂方从那强盛灵流中捡回了一条命。


    芜月尊上调顺了气息，余光扫见，门边还有个人。


    “崔寂，你过来。”师父朝他招了招手。


    崔寂不敢耽搁，努力爬起来，再到他面前跪下。


    芜月伸手掐住他下颌，目光似盯紧了他，却又似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崔寂体内的竹声声，立刻感到了被人审视的滋味，她屏气敛息，试图弱化自身的存在。


    “不是神魔，亦非鬼怪，你究竟是什么？”芜月眯着眼，但这句话必然不是对崔寂说的。


    崔寂意识混沌，已然撑不住了，竹声声无奈占据他的身体：“人间残魂罢了，何必苦苦相逼？”


    “残魂皆入轮回，你为何不入轮回，难道……？”芜月嘿笑一声，似是有了些别的打算。


    竹声声生前虽散漫，却并不愚钝，深知说得越多，便越容易暴露。


    她当即不再出声，只盘算着还剩多少灵力可用。


    芜月吊着眉梢哂着，眼中杀意渐而取代了笑意：“世间残魂不常见，宿身修行之法却常见，倘若宿主身死，你是人是鬼，我一瞧便知。”


    话音刚落，他迅速收紧手中力道，见崔寂无力反抗，他竟然杀意更浓。


    崔寂知道师父不在意他，但没想到，自己尽心侍奉、从不违背，换来的却是师父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要杀了自己！


    “崔云暄，帮我……帮我……！”竹声声拼力大喊。


    “我……该怎么……做……”崔寂命在旦夕，只能用残存的意识问着。


    “与我共鸣，并指为锥，刺他心脉！”竹声声大吼着，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


    她生前在竹菁门，便与花草木灵有极强的感应，连她莳弄的盆栽，也比寻常人长的好些。


    幸而芜月喜欢奢华，房中尽是好木材打制的器具，越是积年的木材，越有可能通灵，因而给了竹声声放手一搏的机会。


    忽地一声闷响，崔寂被自己吓了个激灵！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见自己双手交握，并指刺进了师父的心口！


    芜月尊上垂下头颅，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力道尽失，如一座瞬间倒塌的山脉，委顿于地。


    崔寂呆愣着，看向师父，又看向自己的手，手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西殿两厢，还有许多守夜巡逻的弟子，这里发生的事很快就会人尽皆知。


    崔寂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把师父怎么样了，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仿佛魂魄早已游离出躯体之外。


    见他呆愣着，竹声声拼力大喊：“跑！快跑啊……！”


    前世仙盟规矩森严，在任意一个门派，弑师皆是不可饶恕的罪名。


    避祸求生的本能让崔寂即刻转身，不管不顾地朝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