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须啼
作品:《圣僧,渡我一生可好》 三月三,上巳日。
锣鼓喧天。
阿琼身着奢华雍容的与凤嫁衣,身子依旧残存着几分春夜里的燥热,被凤冠压着,有些艰难地抬头。
看着眼前陌生的,皇甫夫人。
阿荼说,她应该恭敬些,唤她母亲。
她记着的。
刚要开口,皇甫夫人身侧老媪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用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下估蔑一番,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满意。
躬身对皇甫夫人道:“夫人放心,如此绝色,又天生尤物,但凡是个男人,便没有不动心的。”
皇甫夫人端着高高的姿态,正眼都不曾瞧过阿琼,闻言轻睨,颔首。
阿琼细看她的眉目,确实有几分与自己相像。
她只是不明白,这世间所谓血脉相连,除了样貌,与陌生人又有什么不同。
……是,掌控吗。
因有了相连的血脉,她便可掌控她的生死嫁娶,让她做什么,她便要做什么。
仰头,她开口,唤了声,“母亲。”
皇甫夫人身子顿住,回头看她。
神色天然带着上位者的倨傲,神情很冷淡,眼中似乎有她,又似乎空无一物。
阿琼问她:“母亲,我要嫁的,是何人呢?”
她问了阿荼的,可阿荼也不知。
阿荼只是很难过很难过,她便知道,或许她再也无法像阿荼从前所说,得遇真心相待之人。
皇甫夫人微挑眉梢,似笑非笑,“嫁?那哑女便是这般给你说的?”
阿琼眸色冷了些,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皇甫夫人回身,到她身旁,款款落座。
矜贵的冷香盈袖扑面,一如她精心保养的手,缓缓覆下。
阿琼垂眸,璨目的金晖扰在眸底,多得缀乱。
皇甫夫人露出笑模样,拍了拍她,“好孩子,莫怕,那是天底下顶顶富贵的地方,日子啊,只会更好。”
喜帕垂在身前,柔软的红穗微晃,透过的光洇成了薄红。
阿琼看向她,眸中澄澈不染尘埃。
许久,应声:“母亲的话,阿琼记得了。”
手收回,皇甫夫人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拭着十指,“记着便好。”
“不止我的话,这些年遣人教给你的,亦需牢记。”
“行了,时辰也到了,快些去吧。”
喜帕遮面,眼前只余一片通红,阿荼的手搀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出了这一方小院,入了更小的红轿。
这是阿琼长这么大,头一回跨出这方囹圄,却连外头的模样,都无法亲自瞧上一眼。
起轿前,那老媪的声音又响起。
“娘子生来便姓皇甫,到了地儿,记得用这些年学到的本事好生侍奉贵人,早日报效皇甫氏,才不枉主君的这么多年来的苦心……啊!你这贱婢,作甚呢你!”
眼前光影的变换让阿琼有些不安,“阿荼?”
“吉时已到,起轿——”
嘈杂的鼓乐声覆盖了更多的谩骂,阿荼的手也紧紧握住了她的。
阿琼松了口气,想掀开盖头看看阿荼,阿荼手语:【没事的娘子,奴婢刚刚吓唬了那老媪,给您出气了。】
【奴婢没事,娘子莫要掀开盖头,不吉利的。】
喜帕在头上,一遮便从日升到了日落。
红烛的光亮愈暗,阿琼只能感受得到自己所在似乎是间很大的屋子,而她一直坐在床榻边,身子僵着,时间久了,疲累从骨子里泛出酸软,不知何时便要倒下。
只能勉力一寸寸地捱着。
忽被阿荼扶住,她这才发现身子不知何时虚软得厉害,口鼻吞吐间,是熟悉的潮热。
为何啊,今日她明明没有……
是香?
这件屋子的熏香里,似乎有丝特殊的气息。
【奴婢去将香炉灭了……】
“不要。”阿琼一把摁住她,“这香定是故意如此,若我们动了,往后……”
她咬唇,喘得厉害,“不能动的。”
缱梦曾经教过她,房事里,情香是助兴的好物什,尤其当男子……
正想着,门口传来声响,阿琼一颤,捏紧了阿荼的手,下一刻又推开,“你别在这里,快出去。”
阿荼犹豫间,被门口进来的人一把拽开,盖头也一并落地,粗糙的大掌捏住阿琼的面颊,粗暴抬起。
来人披头散发,一身尊贵的墨金带着摄人的威压,中年模样,眸中满是血丝,神情暗含几分癫狂,定定看着她,仿佛下一刻,就要撕开她的皮肉,茹毛饮血。
阿琼在他掌中,像一只随手就能捏死的鸟雀,哪怕翎羽华美不可方物,也惹不来丝毫怜惜。
殷莫看了半晌,看得阿琼眸中水雾快要落下时,忽哑声狞笑,“皇甫氏送来的?可惜,已经晚了。”
狠狠一甩,阿琼跌在床榻,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钗环叮铛碰撞,她被连着头发扯起,娇嫩的面庞被指印一寸一寸摁得泛白,殷莫的目光似刀剐过。
“孤贵为九五之尊,却硬生生被你们皇甫氏压了几十年,压得脊梁骨都要碎了,终于,让孤等到今日……听说,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压了几十年,阿琼不懂这个疯子一样的人,为何要说这些话。
可她进到这间屋子,闻到这炉中异香已经太久太久,随着时间推移,浑身像点燃了一把火,将她烧得只能呜咽喘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回话。
是,吗?”
大掌向下,掐住她的脖颈,力道越来越大。
气息被夺走,胸间闷得像随时都会炸开,求生本能让阿琼艰难点头,嘶哑应是。
“这便对了。”
他松开手,看着她拼命地咳,眸中升起扭曲的愉悦,笑出声,“既然他们好心将你送了来,孤,便施舍你一个恩典。”
“准你们骨肉临死前,再见上一面。”
……
鲜红的嫁衣凌乱不堪,夜幕之下,禁军林立,阿琼手上拴着绳,被拉着,赤足走在铁甲寒兵之间。
她扭头去寻阿荼,阿荼唇边带血,竭力冲她扬起笑容,安抚地摇头。
星月皆无,飞檐下的宫灯幽幽散着零星的红芒,阿琼从不知,原来外面的世界这般大,大到走得踉跄,走得磨破了脚,鲜血淋漓,也走不完一条路。
朱墙黛瓦被抛在身后,湿透的嫁衣不住滴下冰水,她面色惨白,不知自己是靠着什么,才没有倒下。
天,渐渐亮了。
周身无数的亮光被反映过来,嘈杂声入耳,是百姓群情激愤的声音,在骂着天子昏庸,天家不仁,满腔愤恨地为皇甫氏声讨。
禁军破开人群,将她一并押入法场。
天边晨光映着她的身影面孔,鲜红的嫁衣与天争辉,及不上她容貌半分。
脆弱到极致,也绝美到极致,是种随时都会消亡,让人不由自主小心呵护的美。
足足几息时间,四周鸦雀无声。
就在这片寂静里,那一片乌压压待斩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厉声呼喊:“皇甫琼!”
阿琼循着声音,缓缓看过去。
哪怕在这样的场合,皇甫夫人依旧满身华服,簪金夔凤,不减半分风华。
她身侧,应当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长长的胡须已然花白,目光正视前方,傲然风骨之下,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阿琼呼吸沉涩,身子重得仿佛灌了铅,视野越来越模糊。
母亲,父亲。
她在心底,一字一字地唤。
母亲,似乎在笑。
声音那么鲜亮,蛮横刺入所有人耳中。
“皇甫琼,你看看你自己是从何地而来!你对得起皇甫氏,对得起你身上流的血吗!”
又是,皇甫氏。
她身上的血脉,与旁人,又有何不同?
是因为这不同的血脉,所以她才被圈养十几年,学所谓,以心奴人的法子吗?
所以才在昨日,被送入这样大,这样可怕的地方吗?
周围絮絮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厌恶愤恨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不知多少只手,在对着她指指点点。
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来自铡刀之下,来自与她血脉相连的,皇甫氏族人。
“她就是国师那个最小的女儿?听说被娇养长大,不想到头来,竟是个白眼狼。”
“……亏她还姓皇甫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满族被灭,自己倒是上了天子床榻!”
“嘁,瞧她长的这模样,便不是个安分的。”
“说不定,皇甫满族,就是被她给害的,不然皇甫夫人能这么说嘛。”
……
心跳声沉沉压在耳边,嗡鸣似横梗紧绷的线,长久不息地响……她该,听不清这些话的。
可这些话,不止钻入了耳中,更烙在心上。
朝阳金光万丈,万里无云之下,唾骂沸反盈天。
斩立决的令牌梆地一声,重重扔在阿琼面前。
“时辰到——”
几十近百的刽子手齐齐大饮一口坛中烈酒,喷在屠刀之上,浓烈的酒味散开,透明余沫在空中映出绚烂的七彩,转瞬跌落。
观刑的百姓见此不要命般,嘶吼谩骂,冲撞刑场周围密布的禁军。
谩骂的话好似轻若鸿毛,引不起刑场之内诸人的半点反应,又好似重逾千钧,自头顶对准阿琼狠狠砸下。
“阿荼!”
有什么东西冲她扔过来,被阿荼挡住,阿琼忙扑上去。
“阿荼,阿荼你怎么样……”
“法场重地,何人敢犯!”
行刑官见此怒目圆睁。
话音刚落,禁军横刀拔出,血溅当场。
下一刻,场内一声令下,刽子手手中屠刀齐齐挥下,寒光闪过,几乎映亮整片天际。
皇甫氏满族,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几百颗人头,同时,滚落在地。
血扬成了海,染红半边天。
让天地尽褪了斑斓色彩,仿若刹那间,卷入了另一个时空。
心跳声一下一下,越来越沉,重得躯壳快要承托不起。
恍惚间,耳边有漫长的哭号,化作无尽长风,敲下低沉悠久的丧钟。
再回不去。
……
帝王殷莫,便是在此刻,踏着漫天血海,在全副仪仗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
居高临下,傲睨万物。
“皇甫氏,你可知罪?”
问罪声铿锵,在法场荡起不息的回音。
……皇甫氏?
心底在迟滞地想。
……就在半刻之前,皇甫氏满族皆被斩立决,又,何来的皇甫氏。
阿琼动作轻柔地,用袖中的红帕为阿荼拭净额角被砸出的血。
血落在帕子上,似春梅从枝头飘零,坠入湖泊。
阿荼拽了下她的袖子。
阿琼动作顿住,手垂在身侧,良久,极慢、极慢地回头。
……她在几日前,知晓自己原来有姓氏。
原来,复姓皇甫。
在一日前,见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知晓,自己原来并非无父无母。
父母健在,她,需依父母之命,嫁给一个从未见过、不知姓名的人。
又在今日,此时此刻,亲眼目睹全族被屠,血流成河。
而她,因为生母的一句话,受万千百姓唾骂,尚不知前因后果,便成了十恶不赦、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罪人。
是啊,她如今,便是这天下唯一、仅余的,
皇甫氏。
阿琼仰头,直视那高台之上。
刽子手擦净了染血的刀,铿锵的脚步声踏过滚了满地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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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有素地收拾行刑后的法场。
手上的红绳被扯开,大风扬起,霞帔落地,她单薄地立在峭寒的三月,身前身后,皆问罪于她。
生民问罪她眼睁睁看着皇甫氏满门抄斩,帝王问罪她身上流着的,皇甫氏的血脉。
千夫所指时,她竟恍惚,自己是否真的有罪,罪无可赦。
她不说话也不动,身后禁军铁臂压着她,要她跪下。
阿琼双膝狠狠砸在地面,余光里,刽子手拿着屠刀,正一步步朝她走来。
阿荼着急地抱住她,她说不了话,口中啊啊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又是乞求又是推打。
得知要嫁人时阿琼没哭,昨夜险些被掐死时阿琼没哭,甚至适才,隐隐知道自己将要死时,阿琼也没哭。
可现在看着阿荼这副模样,泪从眼眶里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阿荼……”她唤她的名字,“阿荼,你快走,不要管我了,你快走……”
阿荼不住地摇着头,神情中,似乎有某种决绝。
“这是命令,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阿荼转身,张开双臂,正正挡在阿琼身前,挡住那饮了万人血的屠刀。
“阿荼!”
“阿荼,阿荼我求你,你走开,求你……”
阿琼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崩溃。
“住手。”
一道年少的声音从天而降,阿琼被松开,刹那瘫软在地。
阿荼扑过来抱住她,手足无措为她抹泪。
【娘子,不哭。】她打着手语,【奴婢不走,奴婢和娘子一起,护着娘子。】
“谁要你护啊……”阿琼被她抱在怀里,孩子一样痛哭,“我要你……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阿荼笑了,只是眼眸深处的哀伤,那么浓郁。
高台之上的声音小了些,那道年少的嗓音镇定,不卑不亢。
“父皇,台下之人,并非皇甫族人,父皇以仁治天下,可否看在她什么都不知的份上,饶她一命。”
殷莫笑了两声,“你怎知,她并非皇甫族人?”
少年答:“皇甫氏族谱上,并无皇甫琼三字。她自出生,便被国师做主,逐出了皇甫氏。”
“皇甫氏九族六百五十二人,就在方才,已尽数人头落地,一个不少,并无错漏。”
“况且,”少年抬眸,“父皇,留着她,以后,会有用的。”
殷莫听罢,炯目盯视几息,忽仰天大笑,“好,不愧是孤的儿子!今日,孤便依你一回。”
阿琼此时方仰头往高台看去,可天光太盛,刺得她的双目一片白茫,那个少年,只余一个模糊挺拔的影子。
下一刻,台上帝王话音一转,勾唇玩味:“孤答应你不杀她,但她能不能活得下去,便要看命了。”
……
刽子手的刀不对着她,禁军也让开了路,可扑面而来的,是如山如海的百姓,嫉恶如仇,恨不能嗜血啖肉。
“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她,让她为国师陪葬!”
“陪葬,陪葬!”
……
天家高高在上,主宰四海八荒,百姓想要忤逆顶撞,无异于蜉蝣撼树,只会粉身碎骨。
可阿琼不同,阿琼身如弱柳,容貌再盛,也只是个弱女子,他们想如何,便能如何。
阿荼握紧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那么多恶狠狠歇斯底里的眼神,铺天盖地般涌来,人如海潮,堆砌成望不见尽头的高墙。
阿琼身子本就算不得康健,撑了这么久,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想使力自己站稳,想推开阿荼,可再怎么提气力,都只剩骨子里泛上来的虚软。
繁复奢华的嫁衣是她罪行最大的印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面前,阿荼的眼神坚定,于万众嘈杂里,静静看着她。
【娘子,别怕。】
【有奴婢在。】
打手语的指间,染着血。
她没有比她高大多少,只是比她大上几岁,却成了最有力的支撑,坚实撑起她单薄的脊骨。
“阿荼,你快走……带上我,你走不掉的。”
“我们不能,都死在这里。”
【娘子放心,不会的。】
阿荼弯唇,清秀的眉眼发着光,那么好看。
【我们会好好的,一起离开。】
棍棒拳脚加身,污言秽语连成一片,大大小小的伤渗出了血,发髻扯乱,有无数张脸,无数双手,挤入视野里,模糊成了怪诞可怖的模样。
阿荼曾说过,洛城乃国之都城,繁华举世罕见。
说洛城的百姓热情好客,街市的物什琳琅满目,随意出去走走,就是遍地的锦绣繁华。
她便总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出去看看就好了。
“……你个叛徒,白眼狼,都是你蛊惑陛下,害死了国师,你是洛城的罪人,是整个天下的罪人,你就该去死!”
“呵,还有脸出来,皇甫氏全族都亡了,就算陛下饶恕,你也该为他们陪葬!”
她现在,终于出了十几年不曾出过的小院。
“有人带家伙什么,给老子,看老子不替国师好好教训教训她!”
“长了这么张脸,就是个祸水,该!”
……她,披着嫁衣,步步踏血,走过世间最恢弘繁华之所,望尽天下巍峨……
“白眼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孝不悌,背叛亲族,不配流着皇甫氏的血!”
“还逐出族谱,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掐死了事!”
长日炽盛,光暖在身上,恍若梦还。
“去死,你们快去死——”
血溅在脸上,阿琼双眸骤然睁大,周围的一切都远去,只余阿荼的面容,和,
贯穿阿荼身体的刀。
“阿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