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离在三月经历的第41场面试失败。全过程双方都没有过一次交流，球形的面试官用电子眼扫描了她全身，然后用电子合成音不带一丝情绪地通知，她的各项身体机能与岗位需求不符，她可以走了。


    “但……这不是一份文职工作吗？”


    【下一位。】


    陆离不甘心地合上了眼睛，起身让位给下一位应聘者。她就知道不能对AI期待过高的，它们只会按部就班地根据指令，在面谈前先对来员进行扫描，只有合格者才有机会进入下一环节——


    【你会语音转文字输入吗？】


    “会！我嘴可伶俐了，能一分钟不间断地输出87个字！”


    【审核……低于一分钟120字最低标准。判定结果：不合格。下一位。】


    “请等等！我写过百万赞的爆款文打造过三十来个全息账号，你可以看看我的案例——再给我一次机会！”


    见AI不再搭理自己，被判不合格的西装男掀翻椅子绝望地嘶吼着，随即被场内的安保机器人一个电击击晕，从会场的侧门拖了出去。而全程，那名与AI搭档的人类面试官就没清醒过，侧脸趴倒在桌面上睡得香甜。在他身旁，招牌信息的全息影像上“急聘”二字闪着大写的红光。


    陆离数了数，这已经是在这家公司惨遭失败的第17个倒霉蛋了，也不知道它到底在急聘个啥。


    好消息是，作为“芬夫”（5）辖区内年度最大的人才招聘会场，它还有足足3750人可以去挑剔。


    简单整理了下仪表，陆离径直走向下一个事先看好的招牌摊位。那是一家小型餐饮企业，是这个机器人遍地走、AI到处有的年代里少数还愿意雇佣人类的。不过更有可能是，他们用不起。瞧，连招牌信息都用了早八百年就该被淘汰的纸质版。


    “抱歉小姐，目前我们不雇佣零经验者。”


    “可你们的招牌海报上明明写着无需——”


    “抱歉。下一位。”


    面试官面色惨白、嗓音沙哑，眼底的血丝活像三天没睡，他没有再给陆离一个多余眼神，转头去招呼排在长长队伍里的下一名应聘人员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陆离握紧了自己的存储手环，那里存放着她精挑细选的五年工作案例。要搁几年前自己多半也会抗拒并纠缠一二，但如今的她看开了、通透了，在学贷和房租和饥饿的三重重压下，除生存外一切都是浮云。


    也许自己该看看义工和跑腿岗位，它们至少还招人，清洁岗位就不用考虑了，那是扫地机器人的天下。


    陆离仰头看向高不可攀的穹顶，伴着招聘会场那一股子的消毒药水味做了次深呼吸。就当她即将奔赴下一个摊点时，遥远的天边一个隐约可见的黑点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什么？还是她的眼睛出了什么故障？要是后者那问题可就大了，她得赶紧贷款跑医院抢救这双代表了下半辈子生存资源的宝贝疙瘩！


    好在事实证明，她的眼睛没有半点问题。因为不出十秒，原本还只是个针眼大小的黑点就变成了米粒大，然后是豆粒的大小，紧接着升级成了指甲盖。


    陆离不由得后退几步眯起了眼。几十秒后，黑点距离会场穹顶还有不到七百米终于褪下了黑色的外衣，露出了真实的自我——一台白壳的无人机。


    无人机出现在市区算不得什么大事，别说是中产人士居多的芬夫辖区了，就连14个辖区中以贫困、科技落后著称的德莱岑（13），那里的居民一辈子也能亲眼见到几架。但如此逼近一栋建筑物还不减速的无人机可不多见，现在它距离会场穹顶不足三百米了。


    会场内有其他人也发现了它。


    “无人机？是哪家科技公司搞出来的噱头吗？”


    “快运公司的吧。网上都在传茨维（2）那儿搞运输的统一配备无人机了。”


    “你都说了那是‘茨维’，这里可是‘芬夫’。”


    “多半是谁家下血本引进的？”


    先是有那么两三个人在小声议论着，很快，更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探讨，十秒钟后近乎半个招聘会场的人都在说无人机的事了。


    但其中并不包括陆离。


    几乎是在认清黑点真身的瞬间，她的脊背就莫名涌出一股寒意，这份寒意随着无人机的逐步逼近越发令人胆颤。上回有这种感觉还是陆离在念书的时候，等她带着一身的寒颤回到家，推开门看到的就是地板上母亲冰冷的躯体。


    陆离感到自个的脚尖有些发麻，紧接着膝盖也跟着抖了起来。呼吸在以秒为单位的倒计时中变得急促，她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了。生存的本能此刻正在脑海里疯狂地叫嚣——“快跑！”


    于是她撒腿跑了起来，但跌跌撞撞的，时不时撞上仰着头看热闹的人群。


    无人机距离穹顶仅剩一百米了。


    “借、借过！”


    陆离奋力挤出人群，又侧身躲过想要维持现场秩序的一名安保机器人。


    还有五十米。


    陆离的目标是位于前方不远处的一根承重柱。


    三十米。


    一名应聘者骂骂喋喋地从右侧方窜出，不巧和陆离撞了个满怀。


    “喂！你不长眼啊！”


    陆离被撞到在地，她顾不上身后传来的谩骂，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承重柱的方向爬了过去。


    十米。


    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了。


    “喂喂，是不是，要撞上了？”


    “不可能吧。”


    来不及了！


    陆离爬到了承重柱的后头，把全身蜷缩成一个球形，并用双手死死抱住了头部。


    “砰！”


    无人机直直撞碎了玻璃穹顶，无数碎玻璃从高空坠落至地面，引发出不小的喧闹。


    但这还没完。


    跟玻璃的碰撞稍许调整了无人机行进的角度，是的，它还在飞，这次以向下偏转15度角的飞行路径掠过人群的正前方。几名眼尖的应聘者看清了它机身上装载着的东西，惊恐地想要高声提醒，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轰！”


    一股以无人机为核心、半径百米的爆炸余波瞬间横扫整个会场。热浪席卷下，破碎的金属块、木板和一些说不上名的碎屑组织被推出了会场大门。紧接着几扇铁门也飞了出去，跟着一道的是包裹着会场建筑的砖瓦和四分五裂的大型玻璃。热浪舔舐着她的脖颈，涌入鼻腔的是焦糊人造纤维味。陆离的耳朵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就失了聪，低音嗡鸣扰乱着她。承重柱自上而下裂成了三段，呈不完美的抛物线状落下，重重砸在了陆离眼前。泥灰洒落下来，遮盖住了前方的视线。


    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就这么晕了过去。


    在窒息感即将包裹住自个全身之际，陆离终于悠悠转醒。她挥手推开了碍事的木板，又甩头抖落下厚重的沙土。耳鸣消失了，她可以清晰地听见火焰燃烧着的声音，金属爆裂的声响，还有那些四下痛苦着的低吟。


    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暴露在空气中的细小伤口，陆离扶着承重柱的遗骸一点点直起身。可容纳近万人的招聘会场不复存在，放眼望去所到之处皆为残根断垣。所有的招牌摊位都消失了，只留下全息影像的遗骸和几小撮灰。一阵清风拂过，很快就连那点灰也随风而去了。


    活着的人有多少？一百？五十？


    陆离一边蹚着步一边搁心里在数数。一、二、三；一、二、三……她很难一次性把数数到三以上，脚下踢到的机械头颅、总是让人跌倒的砖瓦碎块。那下面埋着的是人手吗？它一动不动，她也一动不动。良久，后者才小声吸着鼻子挪向了下一个一二三。


    比两双手多出那么几个的幸存者们，自发地集中到了原会场的一角。


    “恐怖袭击？还是要打仗了？”


    一名幸存者颤抖着开口。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不，还是有的。


    原会场仅存的侧门被人从外部一脚踹开了。在倾泻进的阳光中，一壮一瘦的两道人影背着光步入这一片狼藉。


    “咳、咳，我去，这么大灰！”


    光芒散去，露出一个穿着光鲜的瘦长身影。


    “运气不错啊，还有那么多人！”


    来人用目光扫了一圈在场的幸存者，看上去格外高兴：“哎，你们都是来参加招牌会的吧？”


    幸存者们无声地看着他。


    一旁身强体壮的汉子不太自在地推了那人一下。“赶紧的，说正事。”


    “哦。”


    没想到这人还挺听劝，就是接下来的举动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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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太好理解。


    只见他用挑剔的眼光环顾了一圈四周，随即脚步轻快地从一旁的废墟底下拉出一只完好无损、就是脏了些的凳子；他把凳子拉到幸存者们跟前，然后一脚踩了上去。


    “朋友们！内乱爆发啦！你是否还在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为永远也还不清的贷款而焦躁？那就赶紧加入我们‘民间应急服务队’吧！穿梭后方，跟时间赛跑；高薪待遇、一流福利！芬夫人不坑芬夫人！”


    回应他的是一阵冷风席卷的声响。


    身后的壮汉没眼看地捂住脸，用力咳了两声。


    “哦，是我词用的不对，怪不得没人捧场。”穿着光鲜的男人在同伴的提醒下快速清了清嗓子，换上了深情款招牌文案：


    “在即将引来战火的年代，没有目标，没有希望，人人都在渴求来自他人的那一点温暖，但却被无力自保的人们无奈拒绝。于是，我们‘民间应急服务队’就这样成立了。


    我们拥有足以自保的武装，经验丰富的王牌队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我们不上前线却勇敢跨越战火，我们专注后方并跨区提供服务，只为身处严寒的你送上微不足道的关爱和温暖。


    我们热烈欢迎民间所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加入，让我们携手共进，为萨利尔同盟创造新的光明未来！”


    “现在加入就送豪华装备，队长手把手教学，新人小白也可以迅速上手哦~”


    ……


    “为什么还是没有反应？”迟迟等不到掌声的男人不太满意地跳下凳子，“我开出的招聘条件都那么丰厚了。”


    有没有可能，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招牌条件的问题。陆离眨巴着眼，脑海里被今天接收到的诸多刺激搅合得一片混乱。话说，这玩意刚才最开始说了啥来着……内、乱？


    “什么内乱？你说同盟爆发了什么？！”


    一个率先恢复清明的幸存者嘶吼着开口。


    “内乱啊，刚开始的。咱们同盟内共计十四个辖区，现在都快打出花来了，你平时是不上网的吗？”穿着光鲜的男人漫不经心的回答。


    这回话瞬间惊醒了所有的幸存者，他们挣扎地起身扑上前去。


    “这不可能！”


    “好端端的怎么会打起来？我们不是一个星球上的吗？！”


    “执政院呢？同盟军呢？也不见有人出来说声啊！”


    “我通讯器坏了上不了网！谁来说一声那群老爷到底是想干什么呀！！”


    “这谁知道。”光鲜男躲在壮汉身后，不耐烦地踹了脚凳子，“上层连个屁都不放。要不是我在同盟军内部有人……总之，内乱爆发已经无可挽回啦！我说你们这群人到底要不要入队？我福利可好啦！”


    “……都干仗了，谁还纠结着找工作啊，保命要紧。”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语，幸存者们纷纷安静了下来。身旁的姑娘开始轻声哭泣，陆离心中一团乱麻。


    光鲜男不死心地大声嚷嚷：“我工作轻松！我高薪！我、我还有队长带！瞧这身板！”他用力拍了拍壮汉结实的后背。“多踏实，还可靠！”


    只可惜没人买账。


    “多高的薪也得有命花啊。”


    “就是，再说再高能比芬夫的平均薪资高哪去？散了散了。”


    幸存者们沮丧地打算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光鲜男见状，牙一咬，脚一跺：“500同盟点一个月！包吃包住！”


    没人搭理他。


    “6、600同盟点！包吃包住包身后！”


    有那么一两个人心动了，但解散的脚步不停。


    “700同盟点！不能再高啦！”


    终于，有三四个人踌躇着停了下来。陆离虽然有些心动，但自己的胆子自己清楚，内乱爆发时找一份需要穿越火线的工作？哪怕不上前线那也吓人的很！工作虽重要，但命更重要！两者不可兼得时，那当然是选——


    “50同盟点一天！日结！！”


    “算我一个！”


    陆离一个转身，高高举起了手。和她采取了同样行动的还有在场的所有幸存者。


    所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只要钱到位，甭管天上下刀下血下炸弹，有路就蹚，有山就平！打工人嘛，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