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结束了，姬恒将朝中事务交给杭毓和姬煦，回去自顾自继续修炼。


    赵颂璟想叫他暂时别修了，人往鬼去修炼，这是不可逆之事。但他盯着赵颂璟的手，他不说话，也不让赵颂璟说话——赵颂璟一次次去杀颜则，浸染的鬼气可不比姬恒在战争中浸染的少，谁都别说谁。


    赵颂璟应该惶惶不安地躲避姬恒的目光，但她现在是颜则，比心虚先来的，是脾气。她瞪了姬恒一眼，转头便走，好像说你死了都不关我的事。


    颜如花看着赵颂璟那昂起头的模样，捂着嘴浅笑，对泰山王道：“是颜则还是赵颂璟？”


    泰山王看着她的背影，道：“都是一样的。”


    “颂璟、颂璟。”原辞手上挂着锁链，像忠犬一样追在赵颂璟身后，他还在笑。也就他笑得出来。


    “原辞。”宿淮叫他。


    “师兄。”原辞很尊师敬长，他拉住锁链，把赵颂璟拉回来。忠犬拖着主人小跑几步，到宿淮那里去。


    宿淮道：“你为人界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强迫自己。”


    原辞眨了眨眼，没听明白似的。宿淮虽然不易亲近，但他一直在背后支持医仙行医救人。而且宿淮“放水”收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进入司命宫。天上仙要司命宫自扫门前雪，但宫主和二把手都不听这神谕的。


    宿淮道：“师父登仙时，留给我和晏林深的话就只有一句‘督促原辞早日登仙’。她和晏林深想的是一样的。”


    原辞摸着下巴，问：“二师兄不希望我登仙吗？”


    宿淮皱起眉。他看了看赵颂璟，对方和原辞手拉着手，朝他弯起眼睛笑。宿淮想起晏林深说起当年在北稷的事情，他说原辞的小青梅特别怕生，躲在原辞后头，只敢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直到原辞拉她的手，她才怯怯出来，含糊不清地喊一声人。


    宿淮说：“我知道你发现了一处地方，藏下你们两个不成问题。你们可以走，不会再有人找到你们。”


    “万一人皇失败，鬼王入主人界呢？”


    “那也和你没有关系。”


    原辞又是笑，好像还是司命宫那个备受喜欢的小弟子，被众人环绕着，高高捧在手心里。他道：“师兄，这不像你。”


    宿淮道：“也许我们三人之间，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晏林深一声不吭走了，我不希望你再出事。”


    “师兄切莫担心。我上回去仙界，仙人想留我，是师父放我下来的。师父说，登仙门讲求一个心诚，我心不诚，留在上边也无用。”


    赵颂璟插话道：“师兄，我会保护原辞。”


    “你们真的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仙界吗？我们对那上边几乎一无所知。”


    “嗯嗯。”原辞和赵颂璟一起点头。


    宿淮真觉得他们还只是小孩子。他看着他们，无可奈何道：“去小云泽吧。”


    小云泽上凝聚天地精华，是最适合冲击登仙之境的地方。两人又是一起点头，对着宿淮行礼后，拉着手离开。


    赵颂璟此时是冷漠的颜则，不应该与原辞如此亲昵的。但是她装着装着就忘了，原辞也不提醒她。过去的路上，他们碰到了冷月。她正在教北稷的遗民练习武艺，故而没有过来与他们说话，只是远远点了个头。


    “冷月的脸可以治好吗？”赵颂璟问。


    原辞答道：“只是普通火焰的烧伤，可以治好。但是她不肯治疗，她怕她会忘记五殿下。”


    “她和赵栩感情很好吗？”


    “你不记得了？他们订婚了。”


    “嗯……”赵颂璟说不上来，以前的很多事情她至今还是会觉得陌生，哪怕她对它们有记忆。因为那些事是“理智”在思考，记录。“感情”只是旁观者。


    “唔……”原辞想起来了，“也许是另一个你不希望你记得那些事情吧。因为，冷月与五殿下……怎么说呢，算不得纯粹。冷月是作为奴隶被带入宫中。五殿下被她的容貌吸引，从赵儒意手中救下她。为了生存，冷月也一直利用容貌迎合五殿下的喜好。尽管订了婚，但……此事其实也怪五殿下，订婚很草率呢。只是醉酒后，写了一纸婚书，说要娉冷月为妻。尽管冷月收了婚书，但一直怀疑五殿下只是说笑。直到北稷大乱，五殿下赴死之前，将自由送还给冷月。生离死别后，方知郎君有真心。”


    原辞轻叹着，忽而又紧张起来，“颂璟、颂璟，我都还没有给你婚书。哎，我、我这就去找师兄过来……”他转身要折返，被赵颂璟拉住链条，一把扯回。


    “原辞，”赵颂璟说，“我又不怀疑你的真心。你先去仙界吧，回来再说我们的事。顺便跟你师父说一声，我们要成婚。”


    原辞有点为难，但想到亲人都已离世，师父就是长辈，跟师父说了也好，于是罢手。


    ***


    平静的小云泽上依旧雾气缭绕，四周的重重阁楼却跟随宫主倒下了。战事频繁，司命宫无暇修复宫殿，只在周围搭起帐篷暂时过渡。弟子们都不敢过来小云泽，怕想起宫主，更怕忍不住痛骂他们曾经信仰的仙。


    湖面被黑暗笼罩，静悄悄的，只有湖心有一点光亮。


    观星台上，萤火虫轻罗扑闪着翅膀紧紧跟着赵颂璟，屁股后头的闪光亮得像一盏灯笼。轻罗是下过鬼界的萤火虫，没那么怕鬼气，原辞让它为赵颂璟照明。


    原辞还想让小白、立冬它们都来见见赵颂璟，但赵颂璟怕自己身上的鬼气一不小心外溢，伤到它们。而且赵颂璟刚回来时就见过了，它们都害怕她。


    赵颂璟将宿淮给的篆香点燃，推到原辞面前。她强横地问：“十天太长了，七天呢？够不够？”


    原辞在莲座上屏息多时，听到赵颂璟凶狠的发问，他睁眼就笑，“嗯，够的。”他拿起羽扫，沿着炉沿轻轻拂去残余的香灰。


    见原辞扫灰，赵颂璟才想起点香是个讲究的事，有道道步骤，小时候原辞手把手教过她。但她忘记怎么做了，只记得学到最后，香灰落了一地也无人管，她坐在窗台上，与原辞亲吻。他们那时好像无所事事，动不动就在亲吻，一亲就是好久。从鼻尖到下巴，从耳朵到嘴唇，太阳西落，月亮东升。


    原辞扫干净灰，抬起头又是对着赵颂璟笑，干净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哦。


    赵颂璟微红了脸，背着手说：“七天后，倘若你没回来，我就去仙界接你。”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像小姑娘在装大人。原辞觉得好可爱，“嗯，来接我。”


    “怎么只重复我的话啊？算了，你别说话了，不要分心。”


    “因为颂璟说得都对。”


    “你这样百依百顺，显得我很不讲道理。”


    “在我们之间，你说的都是正理。”原辞托着下巴笑吟吟，好像即将面对的不过是小事情，仿佛他要去学宫，放课后便回来了。


    赵颂璟叹口气，俯身过去，捧住他的脸颊，“原辞，你在大家面前描述的仙界，都是编造的，对不对？”


    被戳穿了，但是赵颂璟能猜到，是意料之中的事。


    “其实泰山王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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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是真相，仙界的确在争权夺利。仙与人、鬼，并无不同。”原辞不像让大家失去希望，于是说了谎。“只是我去的那一次，不过匆匆一游，没有深入其中。我不知晓，中央元圣仙尊久不在其位，那么此刻又是哪位仙尊掌权。”


    “那你还要去吗？仙界自顾不暇，如何帮我们？”


    “你说的是对的——我应该去找师父。我想她能解答我们许多困惑。宿淮师兄说世上只有中央元圣仙尊能够克制鬼王，说不定仙尊留下了克制之法呢？”


    “原辞……我很害怕你不回来了。”金色的锁链还挂在他们之间，赵颂璟忽然对原辞感同身受。明明挂着锁，赵颂璟也能如灵魂离身般，提剑杀到颜则面前去，这锁还有何意义呢？意义在于，他们已经别无它法。


    赵颂璟一点都不想让原辞去仙界。但原辞提出这一点的时候，赵颂璟不能阻拦。


    晏林深之于原辞，就像赵颂璟之于原辞。这是不同的情，但不分高下。如果原辞还能救回晏林深，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的。可是师兄太决绝，不给原辞机会。


    杀死卞城王，替师兄报仇，也是消解内心之恨的办法，却难平师兄遗愿。如果师兄为荡平鬼界，付出了全部心血，结果却坏在原辞这里。原辞此生都会责怪自己。


    况且不止关涉师兄，还有千千万万人呢。宿淮、医仙、甘露、冷月、杭毓……远的、近的，都与原辞有关。他如此善良，怎么忍心独坐高台。


    赵颂璟想到原辞承受着那么沉重的责任，她又忍不住流起了泪。明明假装自己是颜则的时候，她不应该哭。原辞用手指擦她的眼泪，眼泪还没干，赵颂璟盯着他，倒是又笑了。


    “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哭，就被分散了注意。颂璟真是没长大。”原辞说。


    “我在笑，难怪我们在师兄眼里都是小孩呢。明明说为了彼此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是下了榻、穿上衣服，又变了卦。事事都要紧，事事都排在长厢厮守的前头。到头来，海誓山盟全变成我们交颈时的助兴之言了。”


    “不是的。”原辞解开两人手腕上的锁链，轻声道，“不是一时兴起的话，都是我的真心，也是我的承诺。”


    “你这人，好认真。我只是开玩笑。”手腕上变轻了，赵颂璟突然有些不适应。


    “那你是真心的，还是哄骗我的？”原辞握住她的手，追问。


    “我怎么会哄骗你……”早就骗过了，赵颂璟心虚得很。她把锁链拿走，往自己兜里塞。


    原辞摸摸她的头，将锁链变成一条细小的项链叠戴在她手腕上。这条和原先那条珠子的手链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微响。


    “你走吧，早去早回，我等……”赵颂璟还没说完，远处忽然响起一声轰鸣，更浓稠的“黑夜”以轰鸣声为中心，逐渐蔓延开。


    是颜如花突然动手了。


    “原辞——”


    “你去。”


    赵颂璟拔剑踏湖离开。原辞往萤火虫身上吹了一口气，道：“轻罗，帮我照看颂璟，好吗？”


    轻罗用力扇了两下翅膀，飞快地“提着灯笼”急追赵颂璟去。


    观星台上陷入了黑暗，星光照不进，湖光也隐匿了。一阵阵云烟中，金光显现。湖水仿佛被风吹佛，一阵阵泛起水波。金色的光愈来愈亮，逐渐像旭日一般升起。


    鬼王降下的黑暗不断后撤，宛如云破雾开。那一日，比高山更宏伟的仙门再次洞开，光耀帝都城。人们匍匐在金色的、温暖的太阳下，以为天上仙终于动容，垂下眼眸，普渡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