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扬，秦淮岸边，阿月拿着包袱缓缓走着，包袱沉甸甸的，好像后半生的重担都压在了小小的包裹上。


    天寒地冻，她并不觉得冷，只是走不动了。


    回望来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条河。


    她走到河边坐下，抱膝蜷缩在一起，又好像回到了儿时。


    那也是个大雪天，她孤零零缩在墙角，身上的衣服打满补丁，有些地方连补丁也开始脱线，露出已经冻紫的皮肤。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乞讨，索性想着，在这样一个洁净的日子死去，是不是可以洗清身上的脏污。


    身体不在瑟瑟发抖，她麻木地抬眸，陡然发现，远处一个少女直愣愣地盯着她。


    那少女穿着漂亮的衣服，干净，整洁，是她梦寐以求的模样。


    许是眼神太过向往和羡慕，那少女心有所感，竟向她缓缓走来。


    少女看了她许久，也沉默许久，最终，她向她伸出手，那手白皙干净，很美。


    “跟我走吧。”


    那嗓音很美，似是从天堂发出的邀请，她多想抓住那只手，甚至渴望地咽了好几次口水，可是她不能。即使年纪小，她也知道，一个少女带着个孩子，今后的日子定不好过，她已经很倒霉了，绝不能让这个漂亮姐姐跟着倒霉。


    她克制住伸手的冲动，默默绻缩地更紧了些。


    少女愣了片刻，眼眶逐渐泛红，她不管她的抗拒，硬是牵起那双脏污的小手。


    真温暖啊！


    阿月盯着相扣的两只手，呆呆地跟着走了。她跟着她进了一个大宅子，繁华辉煌，像是话本里神仙才能住的地方。


    后来才知道，那个少女换做绿双，是太子府的奴婢。


    之后的日子，她跟在绿双阿姊身后，学习针织女红，礼节规矩，渐渐地，已经看不出来当初乞儿的模样。


    再后来，太子府来了一个绝世美人，她读书少，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记得初见之时，她忘了呼吸将自己生生呛到，惹得美人一阵娇笑，此后不用绿双阿姊费心，她被美人要去，一同服侍。


    光阴似箭，日子因平淡过的很快，直到有一天，太子良娣寻回一个女孩，她被指派过去伺候，日子逐渐有了波澜。


    那个女孩是太子良娣的侄女，她眉眼沉静，喜好读书，有时机灵狡黠，与其他女郎大不相同。后来某一天，不知她与太子良娣达成什么交易，第二日便搬出太子府，成了乌衣巷中的富贵郎君。


    当夜，绿双阿姊拉着她彻夜长谈，无外乎就是劝说她跟着小郎君，离开太子府。


    小郎君人很好，不难伺候，她愿意跟着去，再者，随着年岁增长，她出落得愈发清秀，已有人蠢蠢欲动，不如跟着小郎君离开太子府，落个清净。


    这些都不要绿双阿姊操心，她自己心里明白。


    小郎君很好相处，也不苛待下人，见谁都是笑嘻嘻的模样。她样样优秀，甚至强于男儿，看得人愈发羡慕，总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不枉人世间走一遭。可正因为主子优秀，遭到不少人记恨，她每日瞧着都觉得惊心。


    果然，在一次傍晚，她和主子双双被拖入暗巷，当主子面临拳打脚踢之时仍旧关心她的安危，那一刻，她生出人为知己者死的宿命感。就在她想要以身救人之时，任郎君出现救了她们，也在那一日，主子奄奄一息的模样刺激了她。


    她下定决心修习医术，以后，她要保护主子安危，保护主子的身份不被暴露。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主子时常带她吃好吃的美食，不定期给她准备小礼物，她曾想，若主子真是男子，她一定会倾心的吧。


    后来，主子长大了，长成一个翩翩少年郎，她在文武比试上大放异彩，得到陛下看重，少年意气风发，连她走在她身后，都惹得不少贵女们投来嫉妒的眼神，尤其是金尊玉贵的宁远公主。


    她有时觉得好笑，暗暗想着，她们还不知道主子是一个美娇娘呢。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主子遭人构陷，关入大牢，而她们这些婢女，却被主子护在后院，毫毛未伤。


    她真是顶好的主子，好在老天爷有眼，主子被放了出来，还被陛下委以重任。


    江州水灾，赈灾的重任压在主子身上，而她也央求跟着，江州路远，她有医术，定要护好主子身体。


    什么是缘分呢？也许她和赵广智就是缘分吧。她在江州，遇到了这辈子最最心悦之人。


    初听赵广智，还是从主子口中，她知道，那个就是在主子背后造谣的小人。与主子作对的人，定然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她对赵广智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可是从哪天不对了呢？


    赵广智那家伙总是在她救治灾民时痴痴地看着她，每晚结束后又会为她端来热水净手洗面，之后远远护送她回府，时不时还会带着江州的特色点心，满头大汗地递给她。


    她疑惑了，渐渐的也会偷偷关注他。这才发现他心怀百姓，事事亲为，这般憨直之人又怎会做出造谣之事，其中定有误会，而这事，也在她探过主子口风后得到证实。


    赵广智是好人。


    之后，她渐渐接受他的好意，也会在他的邀请下一起看看江州民风，不知不觉间已是郎情妾意，不可自拔。


    他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也是最特别的的女子。


    其实在她心里，主子才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可听赵广智这么说，她心中还是觉得很甜，甜的她忍不住笑起来。


    那天，阳光正好，她垂下头，任由赵广智将发簪插入她的鬓发里。


    她跟赵广智约定，等哪天主子不再需要她，她就来江州和他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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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赈灾回来，主子一路升迁惹得政敌很不愉快，果然，他们又心生毒计害得主子被迫北伐。主子本想做主让她远赴江州，与赵广智完婚，是她抵死不从这才留了下来。


    战场凶险，她又有医术，总能帮到主子，至于赵广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暮，他定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军中艰苦，主子却过得如鱼得水，当然，也有凶险万分的时刻，但也能化险为夷。在军中这段时间，就和在江州一样，能被百姓兵士需要，她觉得很满足。那种巨大的成就感，是建康城里获得不了的。


    任何旅途都有归期，自打班师回朝，朝中局势愈发紧张，她不懂，可见主子整日忙的不着家，她也窥见些端倪。主子似乎急着将自己嫁出去，瞒着她悄悄与赵广智订好了婚期，她虽不舍，但更多的是向往。


    时间一点点过去，城中多了些风雨欲来的错觉，一日，阿姊将她带到太子府，望着她的神色颇为担忧，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未说半句话。


    太子良娣将她唤到屋里，先是问些主子的饮食，后又逐渐问起主子的动向，接触过什么人。


    问得太细了，也太多了，她察觉不好，只道了句不知。


    良娣被惹怒，语气逐渐变得严厉，那已经不是询问了，是审问！


    从前，良娣也总过问主子的日常，她以为是爱重之故，可见过今日的咄咄逼人，她逐渐反应过来。原来，良娣一直通过自己窥探主子的行动。


    她太傻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背叛了主子。


    之后，她再也没有说话，良娣见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好怒气冲冲地让阿姊将她关押。


    阿姊许是见不得她如此失神，竟然逐渐落下泪来，她递出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的包袱，第一次违背了良娣的旨意，“走吧，去找赵大人。”


    她抬眸，心中升起想逃的冲动，可她明白，这一逃一定会拖累阿姊和远在江州的赵广智，她不能这么自私。


    可是她也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宫里，否则，主子和良娣姑侄定然心生龃龉。


    她最好就是无声无息的消失。


    她接过阿姊的包袱，想了想又将主子给她的金子，全部留了下来，物尽其用，主子知道定不会怪她。


    接下来她该去哪呢？


    从前听赵广智说，江州傍着长江，山清水秀，又听主子说过，秦淮河的水最终汇入长江，奔向东海。若是她能顺着长江飘去，是不是就能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阿月回过神来，起身幸福地笑起来，这一生，命运对她真的很好，失孤时遇上阿姊，少年时遇上主子，情窦初开时遇上赵广智，这些人都是世间顶好的人。


    这就足够了。


    她跌入冰冷却带着希望的河水，如同一只思归的大雁，最后一刻，她想去见最爱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