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同渡

作品:《和死对头中蛊后

    每次沙尘暴后,第二天的沙漠,天空多半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阳光也会无所阻挡,比平日更加毒辣。


    干旱暴烈的午后,若让长途跋涉的人选择,要十万两黄金,还是要一小口水。


    即便是成精的钱串子,也不会选黄金。


    没别的,怕死。


    叶起虽然很想用莫同尘的牌子换口水喝,但无奈根本没得选。


    姓裴的抱着她疯跑一夜,现在还在不要命地跑。


    她拦也拦不住,便想着跑便跑吧,能找到人讨口水给他喝也好。


    结果这一路,连个人毛都没看到。


    水不指望了,实在要渴死的话,大不了学暗器和大毛,嚼仙人掌。


    可越往玉蟾泉的方向走,草木越稀,别说仙人掌,胡杨都快绝迹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是没水便罢,这么大的日头,那毒也不疼也不痒,光是叫人冷。


    喉咙发干跟含着土似的,咽口唾沫都费劲。


    身上却在发寒,像埋在雪里一样,她的牙控制不住打颤。


    又冷又渴的滋味,折磨得人直想动手把自己砍了。


    叶起心里痛骂哪路土匪如此不守道上的规矩,放暗箭不说还用毒。


    这般阴险歹毒的家伙,以后要犯到她手里,定要扒了他们的衣服,吊在沙漠上暴晒!


    不过,也许没以后了。


    听说人快死的时候是有预感的。


    呼吸越来越重,丹田沉郁,好像身体里每一滴血,每一寸皮肤,都随着迎面吹来的强风,渐渐干涸,渐渐碎裂。


    她窝在裴序的怀中,明明是被他抱着奔向能救活她的医仙,可却有些恍惚,有种其实在奔向地府的错觉。


    莫非,这就是那种预感?


    叶起出神地看着远方,想到魔教的那个小白毛,她有句话说得对。


    【闯荡江湖的第一天,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叶起暗暗叹口气,为江湖即将失去一位英勇无畏的少侠惋惜。


    尤其是这位少侠,日后定会成为大侠。


    所以后悔吗?


    她慢慢仰起脸,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干裂渗血的唇。


    昨晚亲这人的时候,他的唇又湿又软,并不是现在这样,像是枯萎的花瓣。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裴序柔声道:“是不是还冷?再坚持一下,等过了逢甲关,明晚就能到玉蟾泉。”


    他紧紧盯着前方,声音像是从磨砺的碎石挤出来的,沙哑得不成样子。


    叶起看了看身上盖的衣物,全是他的轻裘和大氅。


    狂奔的人只身着里衣,里衣的上半部分还撕破了。


    他将能脱下来的都盖在了她身上,把她捂得紧紧的,只露出脸来。


    没有衣物遮挡,在这样暴烈的阳光下,裸露出的肌肤,已经晒出了红痕,尤其是这么白的人,更是明显。


    叶起莫名想到了那个雪夜。


    只是这次,她和他互换了位置。


    明晚就能到玉蟾泉吗?


    但她感觉自己……可能连今天的月亮,都没有机会再看一看了。


    叶起眼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人的脸,想将他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


    这个人这么好。


    她怎么会后悔。


    只是太冷了。


    冷得再不将一些话说出来,可能才要后悔。


    “姓裴的,你还记得我说过,师傅叫我不能见死不救吗?”


    “……记得。”


    “所以,就算我死了那也是……”


    “你不会死。”


    方才还温柔的声音霎时变得冰冷。


    叶起居然有些怀念。


    她努力从层层衣物下抽出手,捏了捏他沉下来的脸,轻声道:“我想拜托你几件事,好不好?”


    见他不答,叶起眼眸弯起,笑道:“我喜欢的人连生气都这么好看,可是他不理我,我就好难过。”


    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开始模糊,叶起一着急,语气便也真的伤心起来。


    “你想说就说,但我不会去做。”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叶起摸了摸砸在脸上的水,暗暗感叹,要是沙漠会下雨就好了。


    她擦着那人的眼角,认真道:


    “帮我跟师傅解释,我是被老家伙逼得,叫她别怪我。跟她说……说的时候,带着杏花汾酒去,她醉了就不会难过了。”


    “帮我叫老家伙一声师傅,说徒儿不肖,一直对她不敬。”


    “阿雪和小金的婚宴,帮我、帮我备份礼,但是过段时间再告诉他们吧,大喜的日子……”


    “不要告诉小嫣,她……爱哭。”


    “你怎么也爱哭,虽然你哭也好看。”


    叶起嘿嘿一笑,声音开始变轻,终是忍不住喃喃:“我的刀……我的刀……”


    还是有遗憾的。


    流云,她的流云刀。


    练了十五年的刀,刚练出点名堂。


    有点可惜。


    一声哽咽低不可闻传来。


    叶起回过神,仰头的瞬间却被人捂住了眼睛。


    可那人的泪一直落下来砸在她脸上。


    她舔了舔唇角,咸咸的,心便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叶起拉下盖住眼睛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拽住裴序的衣襟,一把将人拉向自己。


    “最后一件事,你帮我、帮我走遍这世上所有的好山好水,不走完便不许停下,好不好?”


    胸口好像有一大块石头压着,她呼吸不上来,只能努力平稳气息,又重复了一遍。


    “好不好?”


    “不好。”


    那一双斜飞的凤眸,眼尾泛红缀着泪光,终于肯望过来,冰冷的眸色瞬间盈满愉悦,尽是欢快。


    “你若敢死,我立刻就去铲平忘沧山,先和叶飞白说你瞧不起破风刀法所以转拜上官名为师,然后去渭水告诉上官名,你嫌弃她又老又瞎,要和她断绝师徒情分。再去渔火渡砸了金不换和江南雪的婚宴,最后告诉慕容嫣,你早就……”


    裴序顿住,忽地笑了。


    叶起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笑怎么、怎么……


    怎么有些似曾相识?


    他眼角垂泪,这一笑如云开雪霁明艳无双,端的是眉清目朗,可墨瞳深处幽深晦暗有如乌云翻卷,似在酝酿一场滔天的狂风暴雨,而风雨未至,那张俊美的脸已经被扭曲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平凡而又癫狂的样子。


    叶起瞳孔微缩,呼吸猛地停滞。


    秦、秦宝宝?!


    姓裴的可不能变成那个疯了吧唧的秦宝宝啊!


    急气攻心,叶起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日一夜,有的人匆匆荒废,有的却度日如年。


    遍地黄沙中,一块光洁的石头,像是茫茫沙海里的珍珠。


    “铮!”


    剑锋锐利,带着强劲的力道刺进石头,一股细小的水流,顿时从裂缝处喷涌出来。


    石头旁有一人长身玉立,朱唇微启,将水一滴不落的接住。


    岩石因为早晚温差,石头内部蓄存的水有限,不过一息,水流就停了下来。


    那人容貌极盛,即使脖颈和肩背一大片绯红晒伤,却无损其质,反倒平添几分诡丽的风情。


    他低下头,将那一小口水,渡给了怀中人。


    怀里的那个人双目紧闭,肿胀的红斑从眼角到下巴连成一片,脸色灰败得像已经死去多时,直到那一点点水润湿了她的唇,才恢复几分人气。


    裴序挥剑将石头劈碎,见再没有水,便立即纵身飞踏。


    强风拂面,带着砂砾,刮得脸干裂的疼。


    他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叶起,见她脸色又开始发灰,赶忙停下来将人放在沙地上。


    裴序左手执剑横在右手手腕,用力一割,鲜血如泉水“汩汩”流出。


    他又举起手,含住伤口处,用力吮吸着,直到眼前发黑,再俯身贴上叶起的唇。


    太阳无情地照射每一寸土地,几乎将体内的血都尽数蒸发。


    裴序渡了几口血,同时搭脉细察。


    不知是唇瓣被鲜血染就,还是叶起的脸色开始恢复,她看上去生气勃勃。


    好像下一刻,这个人就会睁开亮晶晶的眼睛,笑着说:姓裴的!


    可是脉象不是这样的。


    微弱的脉搏如若游丝,毒素蔓延得太过迅速,开始侵蚀五脏六腑。


    她这般毒发,错过今晚,凭是医仙,也无法起死回生。


    裴序茫然地望向前方,入目皆是璀璨的金色,沙漠无边无际,那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的玉蟾泉,即使拼了这条命,最快也要明早才能到。


    可她……已经等不到明天。


    裴序猛地捂住心口,出神地看着手中剑,幻想着那把剑下一刻能刺入心脏,让它不要这么痛。


    痛。


    肉骨仿若分离,心脏浑似碎裂……这样的一种痛,只有让生命消逝,才能解脱。


    他怔怔地举起剑。


    “唔……”


    一道微弱的呼吸,骤然落在耳畔,如惊雷炸响。


    “叮”


    剑从骨节分明的手滑落,顺着胸膛掉在长靴上。


    裴序闭了闭眼,用里衣胡乱擦了擦手腕。


    那里剑痕交错,血肉模糊一片,已经分辨不出有多少道伤口。


    他抱起叶起,长长叹出一口气,垂下头吻了吻她的唇。


    两人的唇,干裂得像粗糙的石头。


    裴序凝望着怀中人的睡颜,突然笑了起来,晦暗的眼眸绽放出骇人的光芒。


    他紧紧抱着她,捡起剑,继续向前疾奔。


    只是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带着令人惊惧的痴狂。


    叫人疑惑他是在奔向玉蟾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


    沙漠的午后,阳光依然暴烈。


    云层蔼蔼垂下来,贴着沙地流动。


    风渐起,舒缓地拂过起伏的沙丘。


    一排人黑衣短打,或趴或卧,藏在沙丘后。


    三狗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躺在沙丘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酒足饭饱后,人就开始有些飘忽忽的幸福。


    连仇恨都能淡忘许多。


    三狗有些同情那俩小畜生,瞥了眼不远处的钟弩,又有些埋怨。


    明明按行程,小畜生正好三天后的夜里到这。


    届时趁着夜色,一举歼灭多好。


    结果老大非要现在就开始埋伏,趴这半天,衣襟都灌进去了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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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出的难受。


    三狗抖了抖胸前的衣服,撇撇嘴,老大就是太过小心。


    不过也是因为这份小心,才能带着他和二狗屡次逃出生天。


    回忆起曾经的两场浩劫,三狗第一次这般平静。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小畜生们的下场。


    他们的尸体会放到沙漠上暴晒,每天都有秃鹫啄食,直到剩下一副骨架,骨头则会在长年累月的风沙中,变成齑粉。


    这可比下狱的大当家、断头的二当家、死伤无数的兄弟姐妹,都要惨!


    毕竟他们还能入土为安,小畜生却连渣滓都不会剩。


    三狗眼神悲悯,默默感叹,好好地学别人闯荡江湖,闯出事来了吧?


    活该!


    他讥笑一声,狠狠啐了口唾沫。


    “来了。”


    老大的声音惊诧,三狗跟着一惊。


    怎么可能!


    他赶忙翻过身,目光跃过层层堆起的黄沙,投向下方通向玉蟾泉的那条路,顿时愣住。


    那个男子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腿像是从沙地里拔出来,那么松软的沙子,他却仿佛走在沼泽。


    他五官凌厉,下颏因为染遍鲜血,仿佛地狱而来的罗刹,俊美中透着股森然的冰冷。


    “满嘴血……他不会吃了叶起吧?”


    “眼瞎啊!叶起不在他怀里呢吗。”


    “这是练了邪功吗?带个累赘脚程还这么快。”


    “要是这样,咱们还是他的对手吗?”


    “别没报成仇,再把自己搭进去。”


    那夜遍地的残骸,终究在他们心里留下了阴霾。


    “闭了鸟嘴!”


    钟弩低吼一声,窃窃私语立即停止。


    他目不转睛盯着裴序,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两天一夜算是快,可他下盘虚浮连路都快走不动,瞧见手腕的伤了吗?怕是没水喝,急得开始喝血了。小畜生满脸力竭之相,已是强弩之末,就算没有咱们动手,这人也活不到明天早上。”


    此话一出,方才震惊到胆怯的人顿时放下心。


    钟弩趁势大手一挥,振奋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给亲人们报仇!”


    这一嗓子让所有人心潮澎湃,大家高声应了一句,抄起刀枪棍棒就冲了下去。


    逢甲关的沙地密实,不能借流沙从地下奇袭。


    不过现在看来,也用不着奇袭。


    钟弩欣慰地笑起来,眼里渐渐蓄满泪,他情难自禁,起身就要朝东边再磕两个头。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阵阵惨叫。


    钟弩动作一僵,猛地回过头。


    方才还步伐缓慢的人,身法如电,剑势狠辣。


    每一剑都直取命门。


    他面无表情,杀人不眨眼,好像剑下亡魂只是拦路的草垛,劈开他们的□□后,便踏着那些草垛,径直走向玉蟾泉。


    不可能!


    钟弩脸色大变,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大意了!


    他咬咬牙,赶忙将背上的驽取下,箭筒因为慌乱掉落,箭矢洒了一地。


    钟弩懊恼地捡起一支箭,急忙搭箭拉驽。


    白日视野更好,此刻距离又比上回近多了。


    沙丘地势高,更有利于隐匿身形。


    而且小畜生不知道还有人暗中放箭。


    此番已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钟弩努力稳住呼吸,不断安慰自己。


    心绪渐平后,那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倏地松开手。


    这一箭去势凶猛,飞过重重沙丘,只听“噗嗤!”一声,由后背射入,却从前胸飞了出去,力道之大直接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钟弩心下大喜,欣赏了一会那人摇摇欲坠的颓败样子。


    他眼底凶光一现。


    再来一箭,直接穿脑!


    钟弩习惯性去摸背后的箭筒,落了个空,才想起来箭在地上。


    他赶忙弯下腰,伸出的手刚摸到一枚箭矢,倏地一片黑影投来,正好盖住满地的箭。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银纹长靴,还有墨色衣摆。


    “是你。”


    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声音,依然冰冷透骨。


    钟弩瞳孔紧缩,急步就要后退,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他不断地翻滚着,终于停下来后,看见不远处一具魁梧的身体,脖颈没了头,正在喷出血雾。


    钟弩有些茫然,那具身体好眼熟啊。


    日光之下,断肢残骸纵横交错,沙漠几乎要变成一片红河。


    裴序站在红河中,低下头拨开盖着叶起的衣袍,检查她的脸色和脉搏。


    他瞥了眼四下的血污,抬步离开,到干净的沙地后,再将叶起慢慢放下。


    正要举剑,动作又顿住。


    剑身犹如缠了块红绸,尽是别人的血。


    裴序嫌恶地皱皱眉,弃了剑,手腕举到唇边,张开嘴,狠狠咬下去。


    血流的速度较之昨天慢了许多,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快要让人晕眩。


    他吮住手腕,低头给叶起渡了两口血。


    见她脸色好了许多,便将人重新裹住,打横抱起。


    后路血流成河,远方尽是苍翠。


    裴序遥望那一片绿色,轻喃道:“小呆子,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