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若甫一进入识海，便见树旁的龙丢了魂儿似的，僵立不动。


    “应时！”


    树弯下腰，一阵拍拍打打。然而龙依旧是眼也不眨。


    树努力伸展枝桠，枝叶划过水面，哗哗地拍打着，漾起涟漪，破碎了倒影的荒芜。


    龙破水而出，悬于水面之上。原本树边的龙不见了，只剩下水面上的龙和水中龙的倒影。


    只是龙好像还呆立着，树拢着枝叶，提着龙放回到树的另一边，摆好。


    “两只龙，一模一样诶！”满树枝叶自觉地从中间分成两半，做着同样的动作。


    拍拍龙头，没反应。握握龙爪，没反应。树叶悄咪咪地点在地上，小碎步，啪的一下，贴在了龙尾巴上。


    龙猛地一摆尾，清醒过来。两只龙瞬间合二为一。


    还是这招管用啊！


    识海之外，二人倏然睁眼，那道灵气化成了—


    “师父！”应时望着那背影喊道。


    可是应时看到的，是上古时身着战甲的应时。师父？却原来，是他自已啊。


    应龙的一缕意念，在他化作婴孩重新开始以后，便一直在辰光山守着剑。他看着她自沉睡中渐渐恢复妖力，看着自己修行有成即将下山。


    于是，他唤醒了沉睡中的她，以一片雪花。


    那身影转身，一模一样的面容两相对望着。应时恍然，原来他的师父是他自己，难怪师父总是背对着他。仔细想来，他连师父的模样都没有见到过，只记得，师父常常端坐高台之上。那是是小树魔离开的地方，也是乾元剑封存的地方。


    人总是会相信自己的，谁会怀疑自己呢，只及其偶尔地，才会怀疑吧。


    千年封印之后，在成为婴孩重新开始之前，他为求稳妥，将这意念注入剑中。师父的形象是他自己的一丝意念，神念成形，静待远归人。


    是他自己，在教导指引自己，是他自己，一直在自救，一直在找拯救世间的办法。


    应若也凝望着这缕意念，这一刻，他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化成千万灵气中普通的一缕，融进了应时的心口。


    下一瞬，化魔时刻，五行之力相生相长，自应若左手掌心，流至魔气满溢的应时右手掌心。


    “本相同生。”应若念诀，不死树在她身后显现出来。


    “这是禁术！”


    “你说的，用得恰当，便不算禁术。”应若看着他，“你我同生，不愿意？”


    “幸甚。”他原本以为，成魔、化魔、散魔这条路只有他一个人走了，他们都在，真好。


    应时伸出左掌，与应若右掌相对。蓝绿色的灵力交织，水木之力，本相同生。


    应若的身后，不死树飒飒招展，应时的身后，墨蓝的应龙腾云驾雾而来。


    “我听说，化去魔气很痛的，需要一日。这一日的时光，我为你造一个幻境吧。”应若眼眸清润，笑意湛湛。


    “幻境？”应时不知回想起了什么，眸光略偏移了片刻，还是颔首，“好。”


    “看着我的眼睛，想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我们同往。”


    万年的古榕树上积雪覆盖，枝桠之间系满了红绳，挂满了心心相连的愿望。二人携手走入殿中，这里，香火仍浓。


    “你，没想错地方吧？”应若回身望了望，这的确是昆仑的姻缘殿，妖族的婚典大多在此处举行。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在湮灭之前，红尘万丈，系于此间。


    应时郑重地在红绸上写下他们的名字，悬挂在最高的枝桠间，迎风招展，永不离散。


    “天地为鉴，四海八荒为证，今应龙应言求娶不死树应若，山海相连，时若久长。”应时牵紧她的双手。


    “应若愿与应时同守此约，千树和光。”她笑着应了。


    幻境，你当它是虚幻，它便是虚幻。你当它是真实，它便是真实。她与他一起，在神明陨落之前，互为信仰。


    话落，他们的衣着也随之变化，正红色的喜服灼灼光彩，映得人面桃花，颊边红晕，最是动人。他们一同上香，敬拜天地。再携手，同回天池畔的家。


    幻境里，他们的一场欢喜。


    幻境外，应时的魔气被五行之力一一化解，五色的灵力，可破天地的力量，自他体内穿行，神识的游荡让他忘却了疼痛。


    已是傍晚，日已沉落，五行灵力与魔气之外，墨绿和墨蓝的灵力自下而上地在空中叫相辉映着，如同极光一般。


    应若和应时眼也不眨，静静地对视着，万语千言化作一笑。眸光里，万年岁月浮光一晃而过，每一瞬、每个人、每一日都恍如昨日，清晰可见。


    直至最后一刻，绚烂多彩的光芒自二人处迸射，火树银花一般，映得冬日流光溢彩。人们不觉闭眼或抬手遮挡，再望向那边时，只余温润的光影，树与龙，飘旋而上。


    成功了，天地为之一静。从此，再没有先天的魔。人和妖，皆有选择。五行灵力覆盖天地，护佑苍生。


    远方的朋友匆匆赶来，静立着，哀恸着，这离别。祈愿着，再相逢。


    总有一片雪花最先坠落，又下雪了。无风的时候，它们落得又轻又缓。


    南华，元和二十年冬。


    学堂里，先生手持戒尺，侃侃而谈：


    “五行化魔阵能够成功，一是因那几人共同守望，二则是我们每个人的向善之心。


    当魔违背、克制本性的去爱这个世界，他就不再是被困于魔这个身份了。


    应时成魔神，控制自己，也就控制了所有魔气。加上阵法和应若的同生之力，让生死转换，才是真正的度魔、化魔、散魔。


    以魔神之力，换天道法则，不再有先天的魔，其余维持秩序运转的魔气则是分散沉于深渊。


    化魔之后，魔气不会主动找来，不再有先天的魔和被迫成魔，但若心怀不轨，选择歧途，也会为祸一方。


    所以说，清静心经还是要好好诵读、体会的。”


    “先生，那她们还活着吧？她们这样爱这个世界，世界也会回馈给她们，不会让她们消散的吧？”


    “时间差不多了，老夫也该去上柱香了。”


    京城茶楼里。


    “上回说到，沐云怀抱着已无生命和灵魂的孟仁人偶，被斩首示众。黎尚也在同一日含笑辞世。


    自打那日后，各地官府灯火通明，天还不亮，这门前排便起了长队，尽是些人和妖。或捶胸顿足，或唉声叹气，手中还不忘提着这排队一日的餐食。


    —快审判我吧，不然我怎么重新做人啊！


    —唉，今日怕是又排不上了。


    ……


    官员们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监牢正在扩建，实在是没有地方了，便征求他们的意见。


    —您是妖，不想去昆仑之狱吗？


    —怎么去？


    —找出一批来，跟我走吧。


    妖王萧寻来了，官员们不胜感激。”


    “先生，我有疑问。应若和应时何时回来呀？”


    “这个……天机不可泄露。”先生捋了捋胡子，一脸高深莫测。


    “先生，别走啊，时候还早，您接着讲啊？”


    “今日是今岁冬天的最后一日了，我也该去上柱香了。”说书先生拱了手，大家也纷纷离开了。


    “我相信，她们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死的。”花染和墨悦坚信着，他们在京城开了家茶楼，毕竟，这里消息最是灵通。


    连心、枫崖、杜嘉毅、杜嘉恒他们四人则是被妖王萧寻拉去当苦力了。在这之前，杜嘉毅去了一趟东隅，回来时，他的身边，是章英。


    萧寻言辞恳切，就差挤出几滴泪来，“各地官府没了地方，全都往昆仑之狱送，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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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界人手实在是不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皇帝、灵脉之地的守护者、人间、妖界……所有的人和妖，都在为他们祈福，虔诚地上香、行礼，愿他们早日归来。


    烟花升空绽放，刹那烟火，璀璨一刻，也值得。


    时若久长春自来，千树银花溢流彩。


    南华，元和二十年冬，至此而终。


    “你还欠我一场日出，所以，我们还能再相见，是吧？”


    “会的。我们的约定的事情还没做完，你也还有一些小秘密没告诉我，是吧？我们说好了，定会再见。”


    东风夜放花千树，火树银花，春来了。春天，是苏醒，还是春眠。


    南华，元和二十一年春。


    长安城的琼花又开了，它等的人，等它的人，而今安在？


    一直以来，妖界都有一个传说，为了守护苍生而逝去的生灵，最终可以选择化成一棵树，可能生长在妖界，也可能生长在人间，继续以生的希望守护世间。静观春风常在，花常开。


    昆仑山，天池畔。


    原本生长着不死树的地方，有两棵树并肩而立，一棵是云杉，另一棵也是云杉。


    其中一棵比另一棵略高大一些，它们身后不远，是一大片的树林，静默着，屹立着，守望着。


    “小树，阿若。别睡了，起来修炼吧，我想早点修出人形，和你相见。”一株云杉晃了晃枝桠，试图将另一株叫醒。


    “应时，好不容易睡个懒觉。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不会比你修炼速度慢的，我，也想你了。”另一株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叶片，又不动了。


    “不是说好一起看日出吗？快睁眼，日出了！”


    “啊？好哦。”


    灵识铺散开，朝阳自云间一跃而上，天光破晓，明媚灿烂，映照着经年封存不化的冰雪，折射出七彩光芒。


    “听说长安城的琼花又开了，这一次，我们说好，一起去看吧？”


    “一言为定！”


    “你之前说，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个啊，什么？我困了，我忘了。”


    秘密就是—


    那是应龙第一次喝酒，小树妖哄骗着一杯接着一杯灌醉了应龙，不过到最后，她自己也有些晕乎乎的。


    醉酒的应龙格外听话，她让他变回本相龙形，他就变了。


    实际上是—


    “变龙嘛！”她摇晃着他的衣袖，脸颊蹭在他的肩头。


    “不好吧？”他犹豫地推拒着，心跳却在不断加快。


    “变！”窸窸窣窣一阵拉拉扯扯，拍拍打打。她好像不开心了，这不行。


    “别晃了，我答应。”


    “好耶！”


    她趴在龙的身上遨游天际，上山入海，好不快活。


    她又趁其不备，使出各种法术，让他乖乖地盘踞着不动，自己上下其手，龙头、龙身、龙爪……都一一探索了。


    还不忘指挥着：“变小些我看看！快点！”又是噼里啪啦一阵。


    她终于美滋滋地抱到了小龙幼崽，“好可爱哦，再摸摸小角，嘻嘻！”


    她想，这要是我的龙就好了。


    最后，她害怕被发现，用幻术将这一切变成模糊的梦境，粗暴地塞回应龙的识海。这样，除非她再此使用幻术，不然他不会轻易记起，只会记得自己醉酒后便睡着了。


    醉醒一夜春风来，而春，还长呢。


    得失离散，周而复始。所有失去的，惦念的，或早或晚，终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身边。遗憾和亏欠，总会在未来的某天，被填满。而那时，便是再相见。


    如同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一般，应若和应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那些人和妖，也都过上了快乐的日子。


    四时若和光，春与千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