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作品:《阿姐

    晨间的细雨停了,不多时,一团厚厚的乌云消散,雨过天青。


    紫宸殿内龙涎香烟香袅袅,帝王威仪赫赫,端坐龙椅之上,指腹摩挲玉扳指。


    顾如璋甲胄未卸,单膝跪地时护腕轻响,举起冷月刀奉上,另有一封折子和账簿呈放在刀上,“臣幸不辱命,共缴获十箱兵刃,十五名余孽。”


    殿前太监汪贵上前,将折子和账簿呈递到御前。


    “顾卿平身。”


    楚宣帝翻开奏折,细阅。


    顾如璋起身,汪贵端着拂尘,将冷月刀放置架子上。


    殿中静谧肃冷,楚宣帝阅着呈递的折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顾如璋立在御案前,昨日他离开皇宫,还没到城郊,驹马忽然失控,一伙余孽从林中蹿出,场面一度混乱。


    余孽夺刀离去,正中下怀,顾如璋顺势追去,在山间破庙发现了他们的一处据点。


    几座泥塑的佛像蛛网密布,破庙荒废多年,冷冷清清,平素也没有香客来。


    家中人失踪,他早该想到余孽或与寺庙、尼姑庵有关——


    打着祈福的幌子,知悉生辰八字,挑选适宜的少女,杀之炼药。


    偏僻的山间,人烟稀少,恰是藏匿的好地方。


    顾如璋率骁骑卫,围剿半宿,擒获数十名余孽,除此之外,在破庙地道中还搜获了一批精锐武器。


    楚宣帝看完账簿,随手合上丢置一旁,语气淡淡道:“都处置了,一个不留。”


    “是。”顾如璋拱手领命。


    楚宣帝看着御案前的青年,半晌道:“顾卿办事,深得朕心,你如今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可有心仪的姑娘?”


    顾如璋:“回陛下,臣确有喜欢的女子,与臣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楚宣帝脸上难得有笑容,“是段好姻缘,朕给你赐婚,择吉日完婚!”


    “谢陛下。”


    顾如璋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般早,跪谢隆恩,话锋一转,却道:“只是如今不是时候,逆党藏铸兵刃,已蠢蠢欲动,京城尚有逆党流窜,臣斗胆,请陛下暂缓。”


    “当然,臣也有私心,待京中安定之日,必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她入府!”顾如璋坚定说道。


    楚宣帝并未责怪,只让他起身,“朕金口玉言,既允了,这赐婚圣旨便给你留着。”


    顾如璋:“多谢陛下。”


    青年离开紫宸殿,楚宣帝背靠龙椅,扶额揉了揉额角,感怀般长叹一声。


    汪贵以为帝王的头疾又犯了,忙将铜雁里的龙涎香换成济世堂特制的药香,待近了,才听清天子的喃语,“世间哪有诸多等待。”


    汪贵身子微凝,深知天子为何感慨。


    天子登基那年,叛乱刚平,恰逢突厥作乱,镇国大将军谢淮旌出征平定,天子与他约定,得胜归来,将辅君王,共创盛世,然而天子等来的却是谢大将军战亡的噩耗。


    不仅是天子,平阳长公主苦等数月,听闻谢大将军遇难,受到刺激,当即便晕了过去。


    早在天子还是太子时,便与谢淮旌出生入死,两人是君臣,更是挚友。


    顾如璋年纪轻轻便屡立战功,颇有几分谢大将军当年风姿,不仅如此,他有时真是像极了谢大将军年少的模样。


    因而,天子对他十分偏袒,尚在禁足的柳婕妤便是最近的例子。


    *


    春光融融,绿意盎然,嫩柳垂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小心。”


    停泊的船只摇晃,有些不稳,谢铮站在船头,不放心地看着正登船的女子,伸手出去扶了扶手臂。


    薛玉棠抱着束束盛开的芍药花,登上游船,浅笑着道了一声谢。


    她抱着芍药花坐在船头,看向在她对面落座的谢铮,“我来京城有段日子了,可因为身子不适,常在府中,不曾出来游玩,今日还是头次去诸多地方。”


    薛玉棠虽早听闻谢世子与阿璋不对付,也听了世家子弟们的一些闲话,起初她以为这开国侯世子不好相与,但这几次接触下来,全然是她多虑了。


    谢世子心善体贴,为人热诚,约莫是受了家中长辈的诸多宠爱,有几分不谙世事。


    方才在湖畔,他就仗义出手,救下被几名混混欺负的卖花小姑娘。


    小姑娘母亲早亡,家里父亲生病急需用钱,她这才四处卖花筹钱,但半日下来,也没几个铜板,就这样还差点被混混抢走。


    谢铮将小姑娘的芍药花都买了下来,“我见你这花新鲜,照料得也悉心,你家种了些花,那往后每月给开国侯府送来一批花,可愿意接下这笔生意?”


    小姑娘自是愿意,连连点头,如此一来请大夫和买药的钱就都有了,往后也多了一份生计。


    湖风吹来,船夫划动的船桨拨开靠船的水草。


    薛玉棠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雪腮擦过盛开的芍药,她低头轻嗅花香。


    济世堂姜大夫的名号响亮,但谢铮自有记忆来,府中就没请过姜柔问诊,道:“济世堂的姜大夫,医术高超,我略有耳闻,薛姑娘不必忧心,病定是会痊愈的。”


    薛玉棠莞尔一笑,坚定道:“会好起来。”


    心疾需尽快痊愈,养好身子,还有件很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完成。


    “薛姑娘瞧那里。”谢铮抬手一指,薛玉棠顺着看过去,远方有两只白鹭降落,停立在靠岸的石头上觅食。


    不多时,白鹭扇动翅膀,从船只上空掠过,飞远了。


    “我倒是想起了在老家时,一条河很宽,有一处河床垒了诸多石块,湍急的水流经过,水势跌宕,每日都有大量苍鹭齐立在石块上,守株待兔捕食游鱼。”薛玉棠笑着同谢铮比划,“这一排,那儿一排,跟戍卫的将士似的。”


    谢铮半开玩笑说:“我倒真没见过,他日去了益州,薛姑娘可得领着我好好逛逛。”


    薛玉棠点头,自是欢迎,可一想到回去,她脸色不太好,眼中的笑意消失不见。


    薛玉棠抬头,小巧精致的下颌被束束芍药花簇拥着,她问谢铮道:“听说阙门悬有登闻鼓,可向朝廷表诉冤情,但此前需经过郡、州逐级申诉,郡、州仍然不受理的,方可越诉敲响登闻鼓,那是否所有冤案,陛下都会重视?”


    谢铮疑惑地看着她,半晌后道:“陛下爱民如子,必不会轻视。不过这登闻鼓一旦敲响,申冤人会受到重责。”


    薛玉棠抱紧花枝,淡声道:“我知道的,凡越诉者,笞五十。”


    谢铮察觉她情绪的变化,紧张问道:“薛姑娘可是受了委屈?”


    薛玉棠垂眸摇头,“我、我就是一时好奇,问问罢了。”


    清新淡雅的芍药花香萦绕在鼻翼,眼前忽然蹿出张戴了笑脸娃娃面具的脸,薛玉棠吓一跳,谢铮露出脸来看她,薛玉棠长舒一口气,“世子哪里来的这面具?”


    “方才路过面具摊,见它笑容憨态可掬,便买了下来。”谢铮又戴上面具逗她笑,“如何?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薛玉棠心里一暖,“谢谢你,世子。”


    谢铮取下面具,认真说道:“薛姑娘若是在京中受了欺负委屈,可不能忍气吞声,与我说说,我给你出头。”


    明媚的春光下,男子看着她,薛玉棠的心跳忽而快了几分,她有些无措地低头,看着捧着的束束芍药。


    起了阵大风,船只忽然摇晃得厉害,薛玉棠没坐稳,往前栽去,对面的谢铮扶了她一下,“小心。”


    “无碍。”


    薛玉棠回身坐稳,广阔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湖心清澈见底,水草下还藏了小鱼。


    谢铮起身,从一旁拿过船家准备的鱼食,再回来时,坐在薛玉棠身旁,将鱼食罐递到她面前,“试试鱼食。”


    船夫见状,收起船桨,让船只就停留在原处。


    薛玉棠捻了一小撮鱼食,撒入湖中,引来水里的一群鱼。


    有大有小,还有条小锦鲤。


    杨柳垂绦的石桥边,顾如璋冷冷看着船上凑近的两道身影,脸上阴云密布,风雨欲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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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头西斜,薛玉棠回到藕香园,吩咐素琴寻来一个天青色长颈花瓶,她在桌边修着芍药花枝,嘴角扬起浅淡的笑意。


    素琴:“姑娘的嗓子好了,同谢世子出游回来心情也舒畅了,奴婢已经许久没见姑娘这般开心了。”


    自老爷去世后,姑娘又患病,两番打击之下,这些年来鲜少有笑脸,性子都变沉闷了。


    薛玉棠嗔她一眼,“正是踏青出游的时候,是该开开心心的,对身子也好。”


    她调整着瓶中的芍药花,素琴清理干净桌上修剪的花枝,“姑娘,奴婢去厨房熬药了。”


    薛玉棠点头,自从喝了姜大夫开的药,病情逐渐好转,心疾发作后,难以启齿的怪病都没有紧跟发作了,但若要根治,还是需要九瓣雪莲。


    或者是跟男子……


    薛玉棠脸颊微红,拨弄着芍药花瓣,小声絮叨道:“可这样做不太好。”


    薛玉棠失神半晌,低头闻了闻花香,抱着花瓶起身,环顾寝屋,寻着地方放置花瓶。


    博古架高大,下午的时候,阳光恰好能照到。


    薛玉棠将花瓶放置在博古架一格,但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她伸手去挪旁边格子的瓶子。


    没挪动。


    薛玉棠疑惑地皱眉,左右扭动花瓶,只听一声,博古架挪动,露出墙上遮掩的洞口——


    足有一人高,一臂宽。


    薛玉棠惊愣,有种不祥的预感。


    借着照入的日光,她走了进去,这是条长长的密道,墙壁挂的烛灯已经燃尽熄灭。


    站在密道口,视线透过博古架没有什么遮挡,将里间看得一清二楚。


    窗边的美人榻,整洁的架子床。


    薛玉棠忽然毛骨悚然,全身紧张起来,手心不禁出了冷汗。


    她害怕地咽了咽嗓子,扶着墙壁走在密道里。


    薛玉棠感觉走了很久,密道的尽头是一面四折屏风,她发抖的手推开屏风,顿时僵在原处。


    小小的屋子里挂满她惟妙惟肖的画像,仿佛突然闯进来的她才是刚从画中跳出来的。


    薛玉棠寒毛倒竖,一番深呼吸后,迈出发软的双腿,在那圆形的博古架上,找到了她曾经丢失的月牙色海棠丝帕。


    还有她的藕粉色小衣,叠放整齐,放置在匣子里。


    她少时写字作诗的手稿,也在此寻得。


    卷起来的画卷一展开,她的模样映入眼帘,低颦浅笑,眼波流转。


    画卷上洋洋洒洒一行字,令她毛骨悚然——


    【顾侯夫人薛玉棠】


    是顾如璋的字迹。


    薛玉棠本就发软的双腿,顿时像被吸走了力,站不稳地扶着架子。


    书案上还有未完成的画。


    她抱着束束芍药,垂眸含情脉脉,颇有几分姑娘家的羞涩。


    今日游湖,他看见了?


    薛玉棠扶着书案,指尖颤抖,翻开案上的手札。


    每页都记着她的喜好,衣食住行,事无巨细。


    原来从很早开始,顾如璋就对她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薛玉棠惊悸不安,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没拿稳的手札也掉落在书案下面。


    案上的匣子打翻,两条打结的发带掉在她裙边。


    薛玉棠颤抖的指抓起,蓝色织金发带缠绕着她及笄前就不见的桃粉发带。


    顾如璋性子沉闷,喜穿暗色衣裳,是以早前她便做了条织金发带,作为他的生辰礼,亲手给他系上。


    两条打结的发带有些褪色,但都被珍藏在匣中。


    薛玉棠头皮发麻,此时那扇推开的屏风簌簌合上,男人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屋子里,他关上另一扇离开的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薛玉棠惊惶,蹭着地面往后退,男人步步紧逼,投下的身影逐渐笼罩颤抖的她。


    蓦地,顾如璋俯身,大掌紧紧握住她裙下脚踝,看着惊惧的女子,幽幽道:“阿姐要去哪儿?是因为阿姐都看见了,要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