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之下，嬴仲景在石原上蠕动爬行。


    他一颗头高高立在妖兽上身，掌控了这具由上百妖兽繁衍融合成的妖怪身体。


    前方出现一道赤条条的白影，那人背对他躲在阴影中，光脚按压尖锐的石头。


    听到他的脚步声，对方缓缓扭过头，露出一张极其惨白的脸。


    白脸人高高仰头，凝视他俊秀的脸，忽然双手揉搓面颊。本就干瘦的脸变得更瘦，一条条脸皮从指缝滚出来。指骨划过脸骨，发出尖锐的挠刺声。


    他卸下自己的皮，彻底变成一个血肉人，又剖开肚子从中捧出一坨晶莹的活物。那东西蠕动着从手掌滑落，化为一条细长虫。


    脚步声再度响起，嬴仲景扭头看去，又见一只似马似鹿的妖怪近前。


    此兽长着三个脑袋，一颗蛇头，一只鱼头，还有一颗人头。他心生恶感，吃掉他的怪物长出了他的头。


    最后一只怪人旋即登场。


    此人趴在地上，依旧不着一缕，腰腹处软绵绵塌陷下去。


    其长长的指甲刺入后颈，从中抽出微弯的脊柱骨。失去脊柱骨的支撑，裸男一张外皮瞬间塌陷。


    三只怪人将他团团围住，眼底充斥欲望。下界生物，谁不想融合更多妖怪特征，成为最强的那一只。


    嬴仲景迟钝地想起，此三人便是被青衣人制成怪物，用于试验的三名修士。


    他又为什么会变成百妖兽的一部分，他的身体去了哪里。据他观察，下界从没有那只妖怪会长六颗不同的头，那实在太多了。


    他这是在……梦中？


    三怪上前撕咬拆解他的身体，他竟无反抗之力，慢慢被蚕食，一颗头生生掉下来，又被绵软的肉团包裹。


    三怪在他肚子里翻搅，他本想自己将肚子缝合，不料一颗眼珠却被挤了出去。


    它一路滚来滚去。


    又在地上擦了擦，蹦蹦跳跳，忽而被嵌入一个十几岁大的少女眼中。


    少女嘻嘻调侃：“师姐，这位嬴师兄究竟何许人也？不如比试后我们去结交一番？”


    另一名女修竟顶着姜泠月的脸，目光淡淡。


    圆台上，正站着一名俊朗高挑的少年。少年笑得朝气蓬勃，执剑朝二人看来。


    那是他。


    这是那年的春秋小会？师父悄悄来了，还扮成弟子在台下观摩他比试？


    姜泠月答非所问：“是，我很喜欢他，想对他更好些，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少女“瞳孔”微微睁大，师父当年真是如此说的？不，这只是梦，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师父怎么可能去春秋小会。


    眼珠倏然被弹出滚到地上，少女笑得越发乖戾，忽而刻毒道：“你休想！我要将他制成怪物，开膛破肚，扒皮抽筋！”


    少女骤然变成长着狐面的青衣人，狂笑着在地上反复碾压烂泥。


    “贵人多忘事，你怎么将我活剥拆魂，我便怎么杀你。”


    地上的碎尸块连同三只怪人被搅入漩涡。另一颗眼球从中悄然逃出，转而嵌入三岁小女孩眼中。


    她小心翼翼抱起襁褓中的男婴，新奇道：“我有弟弟了？”


    “爹、娘，弟弟叫什么名字？”


    嬴父嬴母对视，嬴父和蔼：“就叫仲景，这名字可是你娘翻遍书籍才起的。”


    嬴瑛刮了刮弟弟的下巴，忽然看到窗外闪过的人影。她小心放下弟弟，匆忙推门出去，便见一青一白两个戴着幕离的女子。


    薄纱下的水眸美丽炫目，白衣女子透过窗缝，凝视咯咯嬉笑的婴儿，幽幽转身离去。


    啪！


    眼球再次被抓出去，青衣人的怒斥声响起：“逃！你要往哪里逃！”


    他手指微曲，三只怪人又从漩涡钻出，扑上去抓咬翻滚的眼球。


    眼球一路滚啊滚，逃啊逃，忽然落入一片湖水。两道身影同时出手，它被捞起，左看看右看看。


    侠客与老道互不相让，争吵道：“它是我徒弟！”


    眼球在双方抢夺中，终于……又被挤爆了。


    婴儿的哭声响起，混杂母亲的一滴泪，他陷入无尽黑暗。在长年累月的等待中，眼珠终于化作一条鱼。


    它被养在瑶池，整日探出头去，寻找那抹熟悉的影子。


    终于有一日，一人被压上高台。穹顶天雷响起，那人站得笔直，连受三道天雷。


    天雷之威，吓得鱼池里其他的鱼儿都翻了肚皮。只有这条小鱼，绝望地在水面翻腾，它一次又一次，跃起来看那道摇摇欲坠的背影。


    终于，它跃到白玉砖上，如愿被那人捞起。


    她虚弱问：“你这鱼儿怎么这般傻，我已被贬往下界。难道你还要随我同去吗？”


    它眼瞳瞪圆，凄厉呐喊：“不，不要去！”


    它被投回鱼池，也鱼肚外翻，最后坠向深海，骸骨沉入泥沙。那颗死白的鱼目化作珍珠，变作耳坠，终于如愿永远伴在她身边。


    嬴仲景羞恼地打碎画面，推开三怪起身。


    什么怪梦！


    他为何要与师父永坠下界，师父就该待在中天，她的丰功伟绩就该万世流芳。


    他正生气，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只见一名身披金甲的俊朗男儿站在阴影中。


    魏阳景道：“你渡劫失败，该转世投胎了。”


    呼——


    嬴仲景猝然惊醒，有些急躁地挪动，将身边熟睡的姜泠月搂入怀中。


    掌心抚过她轻柔的发，他眼眸沉沉。


    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怕将她吵醒，他才平躺在床上，侧目注视她的睡颜。


    这一看才发现，姜泠月面色微拧，额间有薄汗。


    原来是师父做了怪梦，她法力极强，直接将他也拉入幻梦。无数层记忆交叠混杂，才构筑那荒诞诡奇的梦境。


    师父的梦，他是不敢轻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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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搅的。将除厄的灵草置于床头，他揽着人靠在枕上。


    须臾，姜泠月气息渐稳。


    嬴仲景披衣下床走到外间，点了灯，轻声挪动木椅坐下，取来一支笔细细雕琢。


    他与师父在此间生活已有四年。待师父回中天时，这支笔可伴随她身侧。


    一缕长发忽然垂落肩头，身后之人俯身环着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痒痒的。淡淡香气钻入鼻中，姜泠月问：“原来这就是你近日暗自打造的法器。我殿中的花瓶，摆放卷轴的桌案，照夜的明珠都是你的手笔，还有什么？”


    嬴仲景轻笑：“凡我所能。”


    他忽而道：“我方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你受了雷刑。”


    姜泠月身形微僵，将他环得更紧，“真巧，我也做了一个梦。梦中你在下界被妖怪追赶，被那群堕仙欺负。你那样彷徨，什么都看不见，我也仿若置身无尽黑暗。陪在你身边的，唯有亮亮和那个可怜的孩子。”


    透过烛火，她能看到嬴仲景侧脸细腻的茸毛，修长的手指划过他鼻翼上的痣，她轻吻他的面颊。


    嬴仲景侧头，发丝拂过唇角，忽然揽住她的腰，将人按到怀里。静谧的室内，呼吸声越发粗重。唇舌追逐，耳鬓厮磨。


    良久，二人分开，热气喷洒在对方鼻间。她勾着他的脖子，忽而用修长的手指点住他的唇角。


    他被拉出一个歪笑。


    另一边唇角旋即也挂上笑，她又曲指压住他的梨涡，轻轻往上一提，“我喜欢看你笑。”


    昏黑的室内，嬴仲景抚过她的手，将下颌搁在她掌心，笑意渐浓。


    彼此都不愿再提对方的伤心事。


    姜泠月调侃：“别熬太晚，明日素玹要来。你肿着眼，让邻里见了，更要坐实你‘软饭男’的称号。还以为我欺负你，却不知你才是经营生意的那个。”


    嬴仲景淡笑：“宅子是师父送我的。你是姜员外，我是嬴内人。”


    他转了语调，不愿让她为旧事伤心，只道：“许久不见师妹，我也想她了。这之后师父要回中天，我也该回宗门闭关，店铺如何处置？”


    姜泠月陷在他怀里，单手托腮：“隔壁的张老爷一家人心善，其娘子也是一位妙人，就将铺子送他们吧。”


    嬴仲景点头，至于这座宅院自是要圈进藏宝袋带走，断不会转赠旁人。师妹此次难得从妖域过来，除了相聚，他正有一事想托付于她。


    坐了许久，二人毫无睡意，姜泠月只坐在旁瞧他刻毛笔。


    待第二日见过辛素玹，与邻里热闹了好几日，三人便各自回去，只待下次再聚。


    张老爷一家不仅平白多得大量店铺，连邻居偌大的宅院都找不到了。一家人直呼遇上活神仙，自此广施钱粮，得以善终。


    他那娘子竟编起一对恩爱仙人下凡的话本，在附近一带流传甚广。


    更有甚者竟想立一间道观，最后却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