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洛！柳洛！你给我站住！”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跑进观里，对后面的去尘散人道：“师父，我可是站在司水元君的神像前，你不能在她眼前打自家徒弟吧。”


    去尘散人外貌约莫五六十岁，刚追出几步便气喘吁吁。她靠在一棵树旁，慢慢坐下。


    柳洛担心道：“师父？”


    去尘散人缓过来，“我教你术法，是叫你行善积德，你这几年有些小进步，就跑去欺负镇里的孩子？若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柳洛躲在门框后，既委屈又内疚，倔强道：“谁叫他们欺负小乞丐。还有昨日，明明是他们折断一颗即将化形的草精，我不过是略微出手教训了他们一下。那草精能修出灵智十分不易，我做错了吗？”


    去尘散人道：“你是修士，他们是凡人。你若动手，便该用我教你的功夫，而不是叫他们上吐下泻险些死掉。你的蛊，该用在大奸大恶之人身上，你……”


    柳洛道：“反正师父不认同我，我也不认同师父，又何必多谈。我再反驳，师父定会以为我心太狠，我就是认为，一命抵一命，他们死了也是活该。”


    “师父老了，管不了你几年。”去尘散人语气变得怅然。


    她今年已九百多岁，没有深厚修为支撑，身体急速衰败，走起路来总是喘气，说话都要分成好几节。


    柳洛道：“师父……”


    她快步走上前，扶着去尘站起来，“师父，弟子错了，弟子不该惹你动怒，你就原谅我吧。不要生我的气，不要怪我，好不好？”


    去尘散人轻拍柳洛的手，师徒二人并肩往观里走去。去尘虔诚地跪在司水元君神像前，焚香祷告。柳洛站在后面，偷偷对神像作鬼脸。


    “柳洛，你日后想做什么？”去尘忽然问。


    “我当然跟随师父左右，师父在哪，我就在哪。”柳洛坐在蒲团上，眼神却追着飞进殿内的一只蝴蝶远去。


    “柳洛，为师是想问，我死后，你要去哪里？”去尘道。


    “师父……”柳洛低低道，“那我就给师父守一辈子墓，反正我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人，师父就是我亲娘。”


    “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外面。你孤身一人，我实在不放心，也不忍让你困于此地。柳洛，答应我，收敛些性子，珍惜你的小命，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柳洛道：“我答应师父。弱小时便忍耐几分，待我修为渐长，再千倍还回去。我这条命是师父给的，绝不会送予他人。不论是谁，欺负我，欺负我的朋友，我都不会放过。”


    去尘无奈，“对了，前些日子我托老朋友给你打造了一件法器，日后……”


    一个苍老兴奋的声音传来，“去尘老婆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去尘话音戛然而止，柳洛随她出去，就见外面站着一个扬着浮尘的老头。


    老头道：“没想到我还能找到你吧，当年威风一时的你竟然老成这般。这是不是说明，即便你再刻苦修行，没有天资终究走不到最后。”


    去尘将柳洛挡在身后，示意她从后面溜走，“寇冠之，你还没吃够苦头，竟还敢找上门来？”


    寇冠之冷笑，抬起手臂道：“当年你我不过切磋，你却对我用毒，害得我险些变成废人。我苦苦闭关五百年，就是等报当年的仇！”


    “切磋？好一个切磋！多说无益，来吧。”去尘将柳洛推到后间，手执兵刃飞上前去。


    柳洛从来不知道，话说多都要咳嗽的师父竟还能与那老头打得不相上下。眼看二人往远处的深山中远去，她连忙跟过去，顺着声响寻觅二人踪迹。


    她躲在草丛中，眼看师父逐渐落了下风，心一狠，吞下两颗药丸，便踩着长刀往上空飞去。还没靠近，就被二人的灵波挡在外面。


    “师父，我害怕！”柳洛大声道。


    听见徒弟的声音，去尘微微分神，又见柳洛不要命地往这面闯，呵斥道：“回去！”


    柳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们跑吧。我是你唯一的传人，没了你，我活不下去的！这些人都会来欺负我，我好怕！”


    去尘眼底闪过狠辣之色，今日她哪怕身死，也要将寇冠之带走。


    寇冠之速度更快，他扼住柳洛，兴奋道：“去尘！当年你害我，若我杀了你唯一的传人，再慢慢折磨你，岂不是世间最大的乐事？”


    他还未说完，忽觉手臂一痛，他低下头，怀中的少女瞪大双眼，眼含笑意地看着他。他顿时毛骨悚然，这眼神，和年轻时候的去尘，那个妖女，简直太像了。


    那东西已钻进皮肤，在皮下涌动。寇冠之惊愕，他有护体法器防身，竟还能着一个小孩的道。他连忙吞下药丸，想要用刀和药水逼出虫子。


    他越着急，那东西就钻得越深。


    他额头冒汗，掐住柳洛，对去尘道：“解药！否则我立马掐死她！”


    柳洛被掐得喘不上气，她吐出一口气，眼球暴起，终于在寇冠之撑不住时，被去尘接到怀里。


    寇冠之重重摔落在地，柳洛也开始浑身抽搐，她瘫在去尘怀里，笑道：“你……你以为死的会是我？你和我，只能……”


    去尘眼底含泪，这种虫子太毒了。雌雄两虫天生一对，分别放入两人腹中，它们便开始不停啃食饲主血肉。一人死，两条虫子才会出来。


    “洛儿，为师想办法……把虫子逼出来，你别怕，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去尘像哄婴儿一样，将柳洛抱在怀中，匆匆往回赶。


    柳洛高烧七日，醒来时正是深夜，师父去尘靠在床榻旁，昏昏欲睡。她低头看自己的腹部，上面包裹着纱布。她轻咳一声，去尘立刻睁开眼。


    “柳洛！我看你真是疯了！”去尘说完，忽然又流下泪来。


    “师父，以肚子为斗兽场，两雄虫相斗，活下来的却是我这个饲主。这算不算是，另一种解毒之法呢？”柳洛干笑出声，“那个人呢，死了吗？”


    “死了。”去尘迟钝道。


    “你小时候，别的孩子都爱玩泥巴，偏你爱玩刀片，爱自己胡乱摆弄。你被欺负，从来不主动与我提，渐渐的小孩子们都怕你。”


    “直到有一日，有人告诉我，你打折了某个孩子的腿。原本我很生气，结果附近十几个孩子又都找上门，叫我不要揍你。”


    去尘说着，发现柳洛背对着她，在偷偷抹眼泪，立刻道：“疼？”


    “师父，你不要死，我害怕，不要离开我。我会变得很强，寻来许多灵药给你。”柳洛抱住去尘，呜呜哭出声道。


    去尘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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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洛乌黑的发，“年轻时以自己的法术与众不同为荣，到处树敌。临到老，还要靠自己的弟子才能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年纪越来越大。我信奉着司水元君，日日虔诚祈祷，期盼着自己虽不能早日飞升，也不能像她一样造福万民，起码……有一天能飞升天庭，成为一介散仙。”


    “其实我明白，我做不到的。洛儿，你不要害怕，每个人都会死。就算是仙官，也不能永生。”


    柳洛依旧倔强地攥着去尘的衣袖，默不作声垂泪，忽而问：“那师父究竟为何信奉司水元君，我并不觉得这位有什么特别？”


    去尘面上流露出眷恋，“大约是年轻时她救过我吧。某次我被仇家追杀，倒在一条河流旁。当时我就向她许愿，若我能活着定一心向善。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她的名字，不知过去多久，我发现自己竟真的没死，还被冲到了这座小镇。于是我就留下保护镇子上的人，也收了你做徒弟。”


    柳洛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师父从前不是羡慕这位飞升太快吗？其中竟还有别的故事？


    她在去尘的安抚下再次入睡，呢喃道：“师父。”


    等柳洛再次睁眼，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她坐起来，四下找寻去尘，却只看到一封信。


    看完信，她僵在原地，倏然跑出院子怒吼：“你以为你是什么大英雄？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真当自己是江夷的后继者！你都那么老了，平日吃块肉都塞牙缝，还跑去报什么仇，我自己日后不能去？你给我回来！”


    “你给我回来。”


    “师父，我求你回来。”柳洛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去尘真的回来了，她满身沾血，奄奄一息地推开院门，“师父不会叫仇家欺负你的，我已经都解决了。”


    柳洛在去尘体内找出许多条虫子，她痛哭一场就将去尘葬了。


    二十年，对于一个封闭小镇来说，变化不大。


    最后一次打扫过道观，柳洛对司水元君神像道：“最后一次来给你上香。我要走了，愿你继续保佑这个镇子。”


    她走到去尘坟前，“我才不要成什么仙，信什么人，我只要痛痛快快地活着。我不高兴，就打上仇家的门。我高兴，就找一群朋友热热闹闹地吃喝。谁叫我，只是一个孤家寡人呢。”


    “师父，我被人打了，险些死掉。”


    “师父，我做错了事，偷了人家的东西。”


    “师父，我如今有了许多朋友，还结丹了。可是，我有一个朋友已经失踪很久了。我在外面，有时候并不是很潇洒。”


    “师父，为什么小荷会死？我要找到那个人，他们杀了小荷，我要他死！”


    “柳洛，我们来看你了。”


    嬴仲景与姜泠月来到两座坟前，清扫墓碑上的尘土。附近的杂草早就被人除过。


    两座坟孤零零地立着，显得有些突兀。


    嬴仲景走进新建好的道观，看到里面新插上的香，“难道是星云他们来过了？”


    他心道，近些年去雩阴，也没有见过柳洛，也许她早已转世投胎，成为陌生人。


    她这个人，做什么都很任性。


    姜泠月在墓前放了花，再抬眼，那个总喜欢凑在她身边的姑娘仿佛再次出现，笑嘻嘻道：“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