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蜉蝣(2)

作品:《拂剑

    才是亥时,程芙却已觉得寒意沁人。


    她长到十八岁,从未杀过人。她当然也不认为刺客是死在她剑下,可是蜉蝣剑千真万确泼了血,恐怕很不好清洗。


    程芙揉了揉太阳穴,咬着牙,归剑入鞘。


    刺客的尸首失去依靠,软塌塌地倒地,无人搀扶。


    程芙等被追杀的女郎叫够了、叫痛快了,才不疾不徐地叮嘱:“她是自己撞剑而亡,日后,你要替我作证。”


    她需要一个证人,为她证明她的剑不是主动饮血。其实她也慌了神,因为她没有杀人的经验,一时无法接受今夜的事,只不过她伪装得很好,眸子照旧是沉静的。


    “哦,哦……什么?”女郎接连受惊两次,还没晕倒已算难得。


    程芙睨她一眼,捞起刺客还温热的尸首,扛进铁匠铺。


    “你带她去哪?回家吗?她是坏人啊。”女郎大为不解,可惜她逃命时崴着了脚,没法子冲到程芙前头拦人质问,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方。


    “难不成让她横尸街头,引来一群看热闹的百姓?”程芙反问道,“你腿脚不便,自己找个地方坐。”


    女郎默了默,低头不言语了。


    程芙对刺客有关怀,却又不够关怀,虽给了最后的体面,不至于让其孤零零的曝尸月夜,还用衣裳遮住遗容,却也仅是让遗体躺在冰冷的柴房里而已。


    待她回了铺子门面,见女郎正在瑟瑟发抖,便倒了杯温水来:“你叫什么名字?”


    杯子里的水在程芙手中一直晃,到了女郎手中,便晃得更厉害,恨不得洒个干净。


    “……方撷真。”方撷真倒是没被吓得忘了自己是谁。


    程芙记下女郎的名姓与长相,也替对方看了眼脚踝的扭伤,不严重,休息几日便能好。


    可她最关心的还是这场追杀背后的原委:“你将事情经过给我说说。”


    好几次,方撷真都没法子说出完整的话来,她磕磕巴巴嗫嚅了好一会儿,总算拼凑出完整的脉络:


    “我和几个小姐妹出来看河灯,才分了手要回家,谁知就在街头遇见那人要杀我!”


    “你不认识那刺客,也不知为何被追杀?”


    “我不认识啊,我在骆都城住了十几年,和我娘从未得罪过人。但是我娘说,有些人的坏,是不需要理由的!”


    程芙不以为然:“不需要理由的坏人,会在杀你无果后撞剑而亡吗?她分明是有所顾忌,自行了断。”


    方撷真为她的话白了面色,牙关颤颤:“那、那明日我报官,谁想害我,我必不能叫那人好过,我现在就回家,找我娘!”


    江湖里的恩怨是非,官府未必能查出结果,程芙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多说,只道:“我骑马送你一程。”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方撷真不肯轻易离开,她得问一问恩人的名姓。


    “我姓程。”程芙从锻造炉后摸了根烧火棍,给方撷真作拐杖,“走吧,不要磨蹭。”


    “‘程’是姓,名字呢?”


    “不方便说。”


    方撷真为程芙的漠然吃惊,她缩了缩肩颈,才觑恩人一眼,便被对方凤眸里的冷冽吓退,不敢多问了:“我们走吧……我就住在平安胡同。”


    平安胡同离铁匠铺仅两条街,不远,方才一闹,长街上原本还点着的几点孤灯尽数熄灭了,谁都怕招惹是非。


    将方撷真送到胡同口,程芙才罢休,她见方撷真的唇一张一合,仿佛有话要说,却又憋了回去,便主动问道:“你还有事吗?”


    方撷真有些畏惧她,头摇得又轻又快,道了声“再见”,便杵着烧火棍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胡同中。


    *


    铁匠铺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临街的商铺门面,后面则是个小院子,柴房鸽房卧室,厨房花圃空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回到柴房,程芙仍手提一盏明亮灯火,以求看清刺客身上的细节。


    刺客的剑法不高,仅有中上水平,他在街中追逐方撷真时,程芙还注意到了她的步法——灵巧、轻盈,却平平无奇。


    所以,方撷真应当不是一个非常重要、非死不可的目标,否则……


    程芙蓦然换了思路,杀鸡焉用牛刀,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少年,何必派出高手?


    她不知哪条思路才合幕后黑手的心意,唯有继续看下去。


    灯光往下坠,刺客的袖口则向上翻。


    刺客左腕,有一枚醒目的红色印记,形似弦月。若说是胎记,未免太规整,这极有可能是一种刺青,一种程芙从未见过的刺青。


    犯疑心病的时候,程芙就会皱眉,她细细验完遗体,再提笔研墨,灯下写信。写信的时候,她依然心有余悸,有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失了水准,偏她没心思再改。


    铁匠铺养着一窝信鸽,倘若事情顺利,明日下午,她就能收到山庄的回信了。


    这半圆状的红色印记到底是何物,到时即可得到答案。


    今夜风波骤生,换作是谁都难以入眠,天不亮,程芙便起床开炉,为下订的屠户打屠刀。


    咣当,咣当,咣当——


    一锤一锤落下去,屠刀慢慢定了型,再着凉水一浇,滋啦,晨晖斜斜地泄进窗缝,与刀光交汇与锻造炉的红影间,竟叫人分不清是日光亮,还是程芙铸出的刀光更亮。


    屠刀打好了。


    早过了铁匠铺开门迎客的时辰,程芙擦擦颈间的汗,卷起深蓝色门帘。


    她大抵是不适合做生意的,她的商铺,恐怕长久下去只会落得门可罗雀的下场。若非她和师兄相识多年,师娘也希望她能来历练历练,她并不愿帮这个忙,还好,只需顶半个月。


    开了门,也没有客人,铁匠这行就是这样,能搏得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便好,谁敢求大富大贵?


    澄意山庄是江湖名门、百年大派,本也不靠一个小小的打铁铺子吃饭,只是网罗天下情报,在五湖四海边需要眼线与接头点,才在骆都弄了个铁匠铺子,掩人耳目。


    程芙搬了板凳,斜倚着铺子大门坐,既是打发光阴,也是等客人,等回信。


    巳时,清晨的寒意久久不散,连太阳都是冷的。


    街上却很热闹,孩童摊贩,女子男人,程芙猜着每位行人的身份家世,譬如这人定是书生,那人则像喝了一夜的酒……


    程芙还听到百姓们对昨晚风波的议论,似乎已有人报了官,想必官府很快就要派人来查案了。


    “——程姐姐!”


    ……程芙眉心一跳,这是方撷真的嗓音。


    她循声侧过脸,果然望见方撷真由一位中年妇人搀扶着,慢慢挪过来。


    程芙忙站起身,等着方氏母女靠近。


    到近处,方撷真盈盈笑开了,双眼挤成缝,和昨晚那个吓得说不出话的姑娘,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人:“我家养的鸡下蛋了,特意给你一篮——这位是我娘。”


    沉甸甸的一篮鸡蛋,个头又大又圆。


    方母心怀感激,道:“大侠,多谢你救了我女儿。昨晚那样的情形,若非大侠侠肝义胆,我女儿必定逃不脱的。”


    “不必言谢,这篮子鸡蛋我也不要,你们的好意我心领。”程芙蹙眉,短短几瞬便端详完了这对母女。


    方撷真与其母的容貌并不相似,做女儿的眉清目秀,年龄十五六岁,做母亲的虽也透着一股聪明相,却很显老态,瞧着竟有五六十岁。


    倘若程芙没有估计错年岁,那么方母当真是老来得女了。


    “为什么不要啊?”方撷真不明白,笑容凝住,“你帮了我,我应该谢谢你。这鸡蛋黄黄澄澄的,吃起来可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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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程芙不在乎什么鸡蛋不鸡蛋的,她不想要,那就是不想要:


    “抱歉,我不爱吃鸡蛋。”


    “大侠,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其实不仅是鸡蛋……”方母压低嗓音,果真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上头写的数目颇为可观,“大侠,你收下吧,马上我就带真儿离开骆都,以后报不了恩了。”


    “娘!”方撷真急切地打断母亲,“我不走,我的朋友都……”


    方母自是给不出好脸色,怒斥道:“休要再说!”


    气氛一时僵住,着急的女儿、铁了心的母亲,程芙身在一侧,实在很难个漂亮打圆场,但她仍出于好意地建议:


    “若有顾虑,尽快搬离骆都也好。方姑娘遇刺一次,侥幸逃脱,难说不会有第二次。钱就自己收着,能派上用场的。”


    方撷真咬唇,将头垂下。


    趁女儿沉默的关口,方母上前一步,神色殷切:“大侠可否借一步说话?外头不方便。”


    程芙猜到方母大抵想说什么,便请母女二人进到铺子里歇息,再请方母进内院。


    内院平平无奇,花圃只能说是修剪过的程度,毫无美感,又是冬日,自然萧条清冷,满目凄然。


    先启唇的人是方母,她身量修长,脊背似由一柄长刀贯穿了,直直挺着:“我想看一眼刺客都尸首。”


    主动要求查看尸体,并不大符合程芙对大部分寻常百姓的印象——尸体秽气、不吉利,人们多多少少有忌讳。


    而且,在这清冷寥落的秋晨,院中竟只有一道极轻极轻的足音。


    程芙的轻功出类拔萃,行走时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这便罢了,方母的脚步竟也极轻,论胆量、论步法,此人都不像表面这样简单。


    程芙思虑几息,答应了方母的请求:“随我来吧。”


    柴房堆积着许多杂物,灰重呛鼻,刺客的尸身就直直摆在墙角,早已僵硬。


    程芙怕方母会做出什么事来,始终紧随其后,正因此故,她得以发现方母在见到刺客腕间的弦月状印记时,面部肌肉明显地绷紧了一瞬。


    屋里极静。


    程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就在这呼吸声里一层层地累积起心焦。


    朝阳落在了柴房里,她晒着的是太阳,却像晒着月亮,而且是弦月,是刺在手腕上的弦月。


    程芙终究未能沉默到永久:“她手腕上……”


    “我看到了。”


    “是什么?”


    “恕我不能相告。”


    片刻后,方母起了身,脸僵得不能笑:“请问大侠师从何人、拜自何派?”


    “无门无派。”程芙答道。


    出门在外,不必事事都让人知晓,铁匠铺的秘密也不能暴露。


    方母低眸笑了声,不再多问:“那我就当大侠无门无派。以后山遥路远,各自珍重吧。”


    “可是,方姑娘不想走。”


    “她就是糊涂,就是犟。什么朋友什么家,哪有命重要?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方母咬牙切齿地抓住衣袖,眸中泛出隐隐的恨意。


    她到底还是不愿冲陌生人诉苦的,转眼就迅速地整理好面色,又道:“我不能耽搁了。家里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这就带真儿出城。”


    “多谢你。”方母拼命藏着心中的惊恐,颤巍巍作了记抱拳礼,“我们母女定能化险为夷。”


    方母施礼的动作很生疏,左右手放错了位置,程芙便趁机往她手腕上睨——没有弦月印记,却不是空空如也。


    她腕间有类似刀刻火烧的痕迹。


    程芙明白了。


    离开是非之地,是非常理智的做法,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直面困境。


    程芙默默认可方母的想法,她也知晓,今日一别,往后她与方氏母女,恐怕不会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