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作品:《桑吉的格桑花

    火把将孙大圣的破旗映得猩红,孙大圣的九环刀劈开官仓铜锁。


    “给老子搬!”孙大圣的吼声突然变调。


    火光照亮仓内景象,堆积如山的麻袋裂开口子,泻出的不是粮食,而是混着冰碴的河砂。


    达瓦蹲在梁上,看得差点脚一滑掉下来。


    “麻的,敢骗老子!”盗匪头目一脚踹翻麻袋,沙砾流散一地。


    桑吉赶到西街时,突然爆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桑吉跃上屋檐,见王地主家的朱门被撞开,金丝楠木粮柜里白米溢流成河。


    盗匪们红着眼扑向粮堆,却有个瘸腿老汉抱着布袋从狗洞爬出,袋口漏出掺着麸皮的霉米。


    那恶棍刚抢走老妇最后半袋黍米,婴儿啼哭混着碎陶罐的声响刺得她耳膜生疼。


    “阿姐!”达瓦从混乱中钻出,脸上抹着锅灰,“官仓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他们去抢城里的百姓了!”


    桑吉的银刀攥得愈发紧。


    她望向郡守府方向,那里黑灯瞎火,唯有洪光怀书房的窗纸透出昏黄。


    “去把王家的粮车赶出来。”桑吉劈手夺过盗匪的火把,掷向地主家祠堂的匾额,“诺布在城隍庙挖好了地窖。”


    此时李绥清还在城中四处奔波,纷飞的火焰在他眼前炸开,他的视线被火光模糊一片,看不清。


    怎么会这样……这么会……哪里出问题了……


    李绥清每一步都想好了,唯一的变动只有……


    只有洪光怀……


    李绥清轻敌了。


    洪光怀太能藏了,他早应该意识到的。


    孙大圣没有去抢官仓,而是在城里四处烧杀抢掠,只有一种可能。


    官仓里没有粮食。


    难道洪光怀早就知道了……


    李绥清浑身发冷,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城里乱撞,想要扑火。


    浓烟裹着古城的钟声漫开,李绥清在蛛网般交错的巷子里踉跄转身,青石板上的露水浸透了布履。


    风里混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巷口突然冲出个跌跌撞撞的垂髫小儿,身后是飞奔的快马。


    “滚开!”强盗面容狰狞,长刀的破空声里裹着酒气。


    李绥清瞥见孩童颈间晃动的长命锁,在火光中一闪。


    他抱住了那孩子,扑到一边。


    骨骼碎裂的脆响比痛觉先至。


    李绥清将孩童甩向馄饨摊的瞬间,左腿已被包铜车轮碾入青石缝。


    崩飞的木刺扎进掌心,痛感在一瞬间爆发。


    “燕舟!”李绥清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又像是幻觉。


    “我的儿啊——”妇人凄厉的哭喊刺破晨雾。李绥清看着那枚长命锁在血泊中晃荡,下一秒,那小儿被盗贼的长刀切断了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溅到李绥清身上。


    刚刚还在他怀里哭的孩子体温还是热的。


    “挡了你爷爷的路!”那盗贼拉着僵绳,抬刀坎向李绥清。


    刀锋破空的锐响堪堪擦过耳际时,李绥清嗅到了桑吉袖箭上特有的雪松香。


    盗匪腕间的纹身在月光下泛光,匕首离他咽喉只差半寸,却被疾射而来的石子打偏。


    “躲开!”


    李绥清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滚。


    后腰撞碎陶缸的刹那,刀刃已追魂索命般劈来。


    他屈肘格挡,却见森格的碧眼在瓦檐上骤亮,雪豹嘶吼着扑落的身影与刀光几乎同时抵达。


    “哧——”


    钝刃入肉的闷响混着铁锈味漫开。


    长刀刺入李绥清的胸口,鲜血将青色袍染成深褐色。


    那强盗惊愕的瞳孔里倒映出女将军猎猎翻飞的红袍,她翡翠耳坠擦过他染血的唇角,凉得如冰。


    上一刻,桑吉正逆着人流奔向哭嚎最惨烈处奔去,看见李绥清马上要被马蹄踹翻,也看到面前八十老妪正用身子护着孙儿,背后是举刀狞笑的独眼龙,马上要被刺穿。


    银刀出鞘的刹那,桑吉挥刀挡下小姑娘的致命一击,等回过头李绥清的骨头也被撵得稀碎。


    她来不及救他,也来不及救那小儿。


    几十车砂土被人点燃,腾起的烟尘爆炸,火光冲天。


    婴儿的啼哭陡然凄厉,桑吉回神时,独眼龙的刀已斩断老妪白发。


    她拧断那恶棍脖颈,夜风卷着火星掠过粮车,把强盗车上的白米熏成黑色,却暖不活冻死在街角的流民。


    “官兵来了!”不知道谁呵了一声,角声撕开漫天黑烟,玄甲骑兵如黑云压城般漫过山脊。


    为首的于枫凯重槊劈开浓雾,槊尖缀着的猩红流苏在朔风中炸开血花,惊起满林寒鸦。


    “竖旗!”


    青铜令箭破空尖啸,八百铁骑齐举的陌刀映出天光,刃口流转的冷芒连成一道银河。


    地面在铁蹄下震颤,盗匪刚劫掠的粮袋还淌着粟米,转眼已被奔马踏成泥浆,强盗们落荒而逃。


    官兵们打扫着战场,火星子簌簌落在残破的旌旗上,桑吉把李绥清拖到巷子里,她的银刀鞘还滴着血。


    她咬断绷带,扯开李绥清黏在伤口上的衣服,不同于方才的狠厉,桑吉的动作轻柔却颤抖,小心翼翼地剥开他的衣服,露出被血痂衬得苍白的肉。


    桑吉皱眉,旧伤撕裂又添新伤,李绥清整个人看起来弱得一触即碎。


    “疼...”李绥清涣散的瞳孔映着远处焦黑的粮车,孩童褪色的虎头鞋还卡在车辙里,“那孩子刚刚……明明还在哭…...“李绥清的声音断断续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明明——”


    有人抱着孩子哭,有人抱着孩子的尸体哭。


    “我知道,你尽力了。”桑吉染血的战袍裹着太子单薄的肩,像赤狐护着挨过寒冬的雏鸟。


    李绥清蜷缩在桑吉怀里,不停地发抖,指尖若有似无得环着桑吉的腰,如同嗷嗷待哺的幼崽寻找母亲的庇护。


    桑吉轻轻地拍着他,又放在怀里轻轻地摇晃,把他的眼泪从脸上抹掉,又任由他的脑袋靠着自己,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


    果然是皇宫里雀,见不得血。桑吉叹了口气。


    李绥清这一步走得太险,害了一城的百姓。


    他是罪人,保护不了他的子民。


    他罪该万死。


    ……


    翌日,城里横尸遍野,城外粥摊前排起了长队。


    黍米香在铁锅上方蒸腾,李绥清执勺的手背浮着青紫脉络,难民潮水般涌来,他苍白的唇抿成线,舀粥时总将稠的沉底舀起。


    山坡上的桑吉扯下半片枯叶,叶脉在齿间咬碎。


    她远远看着李绥清,那里水雾模糊,原是锅灶腾起的热气凝成冰晶,落在他睫毛上似垂死的蝶。


    “多谢菩萨……多谢菩萨……”老妇捧着碗,满是感激,沙哑的嗓音惊飞了粥棚顶的寒鸦。


    ……李绥清不敢说,不敢说是自己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只能沉默地舀着一碗一碗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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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勺磕在锅沿的脆响惊飞了啄食的麻雀,李绥清正要给瘸腿老丈添粥,忽听得马蹄踏碎冰面的声响。


    三个玄甲官吏如黑鸦般落在他身后,李绥清喉头一紧,洪光怀的人来了。


    “先生,请。”官吏抱着绣春刀,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


    郡守府的青砖缝里钻出枯草,李绥清跨过门槛时踉跄半步。


    他踩到了半块冻硬的黍米饼,饼面还印着孩童的牙印。


    书房烛光摇曳,映出洪光怀蜷在《凉州赋税册》堆里发抖的背影,那身缝缝补补的官袍下摆沾满泥浆。


    洪光怀此时也来了,扶着刀向李绥清行礼,同样异常沉默,比了个请的手势,让李绥清先进屋,自己则在屋外候着。


    ……


    “先生!”洪光怀转身时撞翻案头药碗,褐黄药汁泼在昨夜誊写的《乞粮疏》上。


    他凌乱的发髻散下半边,明明上次见他头发还是黑的,现在两鬓斑白。


    他的眼睑浮肿似被盐水腌过的桃核,“下官...下官实在无颜开口......”


    李绥清有些诧异,他以为洪光怀是来讽刺他,挑衅他的。


    李绥清瞥见暗格里露出的半截麻绳,绳头系着的是郡县印绶。


    这老臣竟要典卖官印换粮。


    他伸手欲扶,却被洪光怀突然跪下,力道带得他踉跄。


    “三百七十一条人命啊……”洪光怀额角重重磕在青砖上,血迹漫过砖缝里干涸的墨迹,“昨夜西郊易子而食...那孩童...那孩童我前日还在街上见过......”


    “那你官仓里的粮食呢?”


    “去年冬天都发了……”


    “那给朝廷的贡米呢?”


    “老夫拿家里的粮补,补不上了,已经拖欠了半年……”


    李绥清听着他的话,一遍遍咀嚼。


    他看不清了,他以为洪光怀是装的,可是他装得太像了。


    李绥清说服不了自己,洪光怀折子里总是明里暗里地要粮,他一直置之不理,原来他一米一粟都没拿。


    他明明是太后的人,怎么……怎么……过得那么苦,让李绥清也看不懂了。


    “先生……老夫……实在没法了!”他枯爪般的手扯开衣襟,露出贴身藏着的血书,密密麻麻的鲜红字迹如索命符咒。


    李绥清喉头腥甜,对着洪光怀跪下来,想说什么,又无从说出口。


    “若先生愿意换粮,老夫愿脱下这顶乌纱帽......“洪光怀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黑血染透李绥清素白袍角,“求先生……”


    “求先生……大义。”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灭残烛。


    “明日辰时,西郊乱葬岗。”他掰开洪光怀攥得发白的手指,声音沙哑,“带着你的《乞粮疏》来换粮。”


    ……


    桑吉再次郡守府门口等他,李绥清从郡守府出来之后失魂落魄,连站在旁边的于枫凯都没看到,仿佛去了一趟鬼门关。


    凄冷的风扑灭檐角灯笼时,李绥清踩到了青石板缝里冻硬的黍米渣。


    他转过街角,忽听得玄甲鳞片撞击的细响,于枫凯追上他,喘着粗气。


    “风曜,怎么了?”李绥清整理好情绪,但声音出口哑得他吓了自己一跳。


    “殿下……的粮……是从哪来的?”于枫凯小心翼翼地问。


    李绥清脚步一顿:“求玛巴明珠施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