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步履有些沉，伴随着临近辰时仍有些凉的海风，一步步走着。街角卖包子的大姐亮着嗓子招呼她：“娘子，今日有新蒸的虾饺！”


    可她恍若未闻，径直走了过去。


    那大姐举着油纸包，很是纳闷：“这姑娘，今日是怎么了……”


    远远便看见海边小桥上伫立着一抹身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缓缓转身。


    “让大人久等了。”淡月的声音平静，想笑却只能露出有些勉强的笑意。


    林枫的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一扫而过，“无妨。还要多谢你，林兰回去之后竟主动在家里帮忙。她……似乎真长大了些，在家中也半褪去了小孩心性。”


    长大……


    淡月抬眼，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问：“枫大人可是真的希望林兰长大吗？”


    林枫被她问得一怔，随即点头：“自然，为人兄长，总盼着她懂事明理。”


    “呵，”她却轻轻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大人或许……并未真懂我的意思。”


    她抬手指向桥下洄游的鱼群，“您看这海里的鱼，幼时总眷恋巢穴，待到鳞甲丰满，便要游向更深处。往后，再多的惦念，也只能放在心间，遥望罢了。就像林兰，她越是成熟，越能独立抉择……甚至，离开您庇护的日子，也就越近了。”


    林枫瞬间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但那褶皱也只存在了一瞬：“我明白。若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支持。”


    “看来成长的，不光只有林兰。”淡月语气微妙，而后话锋陡然一转，“只是大人，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沉睡着多少未诉的冤屈？”


    她停顿一瞬，又道：“就比如那位耗尽心血十余载作画，最终却抱着自己的画作跳海的行宫画师。据说他死后，窃画者竟将那些真迹稍作修改，署上己名，成了如今行宫画廊里最受赞誉的藏品。”


    林枫脸上的从容之态变得紧绷起来，他心里在打鼓，眼前的女子，莫不是真的知晓些什么？又有些慌张，担心接下来她所求之事事关机密。


    “更巧的是，那位窃画者的孙子，几日前因醉酒而亡。而他祖父的身世……我想不言而喻。”语毕，淡月轻快地靠在桥边的木桩之上，眺望远方。


    沉默。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


    “你……”林枫试探性地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我本也不知道。只不过，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和那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便不难拼凑出一些轮廓。”她抓住机会抛出下一个诱饵，“不过，枫大人可知，最初点醒我的，是谁？”


    林枫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她的节奏牵动，迅速思索起来。不可能是林兰，妹妹对此一无所知。那么，岛上知晓内情，又有可能接触到她的人……他眼神一凛，脱口而出：“徐老汉。”


    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他的面容彻底沉了下来。


    淡月笑了笑，以表情在赞许他的聪明，而后继续追问道：“今日相求之事，便于此。我想知道，这位徐老汉，究竟是什么人？”


    林枫深吸一口气，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反问道：“月姑娘现下觉得他是什么人？”


    她轻轻挑眉，“有人跟我说，他曾是这座岛上第二批抵达的人，因为资格老所以蛮横跋扈些。因其妻儿不幸离世，算是天灾，这才性情大变，无人敢惹。却也是这个原因，管事之人也不会过多约束。”


    “仅此而已？”听完林枫问道。


    淡月莞尔，看来果真如她所想，此人没有那么简单。“仅此而已。”


    林枫向前一踱步，负手而立，声音从前方悠悠传来：“能得到我的准许，有单独会面的机会已然不易，月姑娘确定只想要探听一个恶贯满盈之人的过往？”


    这句话，乍一听是在为其着想。可实则，却另有深意。


    “枫大人不妨直说，若是我执意知晓此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淡月问。


    林枫的声音充满警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性命堪忧。”


    “好。”没有犹豫过的声音随着风而来。


    现下倒是让林枫又有些欣赏起来，自打他们相识以来，他对她皆是好印象，而且是越来越好的印象。


    “等下还有事吗？我带你去个地方。”林枫礼貌地问道。


    淡月脑海中浮现出许恒的身影，悄悄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没有。”


    林枫带着淡月七拐八绕，穿过行宫几道月洞门，来到一处极为幽静的独立院落。


    一踏入，淡月便微微一怔。这里的景致，竟与她记忆中皇家御花园的一角有着惊人的相似！


    叠石理水，花木扶疏，意境清远。


    只是记忆中那座供人休憩的华美凉亭，在此处被一座造型别致的八角清幽小屋所取代，亭亭玉立于水潭中央，更添几分出尘之感。两侧是碧波荡漾的活水潭，中间仅有一条九曲回廊相连，通向那小屋。更引人注目的是，小屋的外壁并非砖石，而是由无数张幔帘组合而成，海风过处，帘幕飞舞，恍如仙境。


    不知为何，淡月在那一瞬间，仿佛看见的娘亲在回廊之中翩翩起舞……


    林枫在回廊入口处停住了脚步，同时抬手拦住了正要上前一探究竟的淡月。


    “稍等。”他低声道，目光紧紧锁住那些飞舞的帘子。


    淡月虽不解，却依言驻足。两人静立片刻，唯有风声簌簌。


    忽然间，风停了。


    就在风止的刹那，那些原本凌乱飞舞的幔帘，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抚平，层层垂落，严丝合缝地覆盖在八角小屋的每一面外壁上。


    帘幕上头有画作，此刻竟然被合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都城开封府的繁华盛景！


    城门楼宇、车马行人、商铺酒肆、虹桥舟船……


    细节丰富到令人发指，连街上商贩吆喝的神情、妇人挑选货物的姿态、孩童追逐打闹的瞬间，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画中传来的鼎沸人声。


    淡月一时失语，沉醉在这美轮美奂的画卷中。


    “这，便是你想找的那幅画，名为《旧梦》……或者说，是它最初，也是最真实的样子。”林枫在一旁默默开口。


    淡月吃惊地回望，她曾无数次推演这幅画作的模样，许是被名贵画框精心装裱，许是被谨慎卷起，藏于暗格。可她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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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也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画作被分解绘制于无数幔帘之上，唯有在风停的特定时刻，方能一窥全貌。


    “实在是……精妙至极。”她带着由衷地敬佩道：“创作此画之人，心思与技艺，实属上佳。”


    可是……


    “可是……这样的画作，要如何被盗取？它几乎与这亭台楼阁融为一体。”她不解道。


    林枫闻言，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示意她跟上。他们穿过九曲回廊，他伸手，轻轻牵起一角垂落的幔帘，将底部内侧展示给淡月看。


    一个清晰的私人拓印浮现出来，印记的样式古朴，中间篆刻着一个名字：封远山。


    淡月瞳孔微缩，低声喃喃：“这便是封启的父亲……那位窃画者。”


    “不错。”林枫点头，放下帘角。他忽然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淡月，问道：“那么，月姑娘能否猜到，这幅旷世之作的原作者，究竟是谁？”


    淡月被他问得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她还是顺着思路推理下去：“能与封远山同期，且画出如此巨作的，若非第一批那八位开拓者，便是紧随其后的第二批登岛者。但第一批八人已然消失是事实，那么……”她沉吟着，“原作者应该出自第二批。第二批……和徐老汉有关？”


    “嗯哼？”


    淡月沉默一会儿，不太有信心地抬起头，道：“那个人……不会是徐老汉的爹吧？”


    “哈哈哈哈哈！”此言一出，竟惹得林枫大笑起来，笑声在静谧的水苑中显得格外清朗，“徐老汉自己都已是一把年纪，他父亲若在世，怕是经不起当年跨海船只的颠簸折腾了。”


    哦。


    不是就不是嘛。


    笑那么大声……


    淡月侧身望向水面，有着波澜的倒影和她的思绪一般沉浸。


    徐老汉要收青墨为徒……


    青墨是嫂子的学徒，嫂子曾说青墨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那日徐老汉声称要教青墨真正的画技，若徐老汉所言非虚，那他自身必然身负绝艺……


    而这幅画的原作者，这堪称鬼斧神工的技艺……


    淡月的眼睛因震惊而微微睁大，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幅画的原作是——徐老汉？？？！！！”


    好一个贼喊捉贼的戏码。


    所以封启的死，徐老汉就是脱不了干系！


    几乎在一瞬间，淡月的手迅速攥拳。


    林枫眼神深邃，道：“现在你明白他，为何在岛上如此横行霸道，却无人敢管了吗？封启……不乏也是个画技精湛之人，可派给他的差事，也只是在一些不起眼的高塔之上画柱子，这便是原因。”


    “所以，”淡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很是不悦，“封启做错了什么？徐老汉雇凶杀人……不，或许是自己动的手，你们这些大人，都不管吗？”


    见她这副执着又痛苦的模样，林枫眼眸闪躲，眼底尽是犹豫。良久后，他沉重道：“月姑娘，徐老汉的事情简单，真相我可以告诉你。可是封启……他的死，不是徐老汉所为，而且背后之人，你动不了。我……亦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