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倾秋猝不及防被吻了。她想她大脑呆滞了至少有半柱香时间，实际上只有一刹那。


    鼻尖相挨，双唇无言相贴，他的指尖缓缓钻入她后脖发丝。颈背一阵发颤，梅倾秋猛地醒神，双手推开他胸膛。


    她后退得猛，脚跟被石子所绊，身子站不稳往后倒。李秉昶眼疾手快拉住了她，这下二人身体又再次相贴。


    梅倾秋匆忙抽手离身，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双方都慌了神，维持了好一会儿的呆木对视。


    “我……”


    她没给他说话的时间，转身快步跑开。


    闯祸者脑子更懵，脸颊逐渐发热，他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初春多雨，细而密的雨点砸落，与房瓦合奏扰人心神的雨曲。梅倾秋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走得急，廊内遇到端来汤食的矜儿，胡乱应了声，随手指路就回屋了。


    关上房门微雨又戛然而止，四处过于安静，才使她不断回想起那副画面。她用指尖轻碰唇瓣，移目到腕上那只玉镯。


    梅倾秋抓住玉镯，方一脱出腕骨，想起他自觉被抛弃的落寞孤寂，又戴了回去。


    鞋履踩过雨坑，脚步声愈近愈失，最后只剩衣摆的摩擦声。高大身影落在窗纱上，与梅倾秋微微相挨。


    “对不起，我失态了。”


    李秉昶抬手轻叩木门，一击落地，屋内烛火熄灭。无言驱赶了他。


    “那你先休息，明日我们再谈。”


    屋内仍然寂静无声，李秉昶伫立片刻，转身回隔壁屋。


    他心乱如麻，睡不安稳，坐不宁神，几乎整宿未眠。自院中细看，可见昏暗窗纱上的身影来回走动，反复拉窗，最后索性走到廊道。


    时过天明，李秉昶倚身红柱，呆望了一晚的厢门。他刚刚阖目，就被鸟鸣声和家仆拾掇王府的细碎声吵醒。


    守了一晚的厢门大开，房里已无人影。


    李秉昶左顾右盼，抓住一个女婢盘问：“王妃呢？”


    “王妃大早就用过早膳了，现下奴婢也不知道王妃行踪。”


    契约关系中一旦有一方逾越，这段关系就失衡了。那个失控的吻便是压倒桥梁的巨石。只怕这个举措提醒了她什么。


    梅倾秋同样整夜未眠，清晨推开门看见的便是守在门前的李秉昶。瞥见他身影的瞬间，昨夜记忆席卷而来，梅倾秋如遇豺狼，撒腿就跑。


    要问为何如此无措？梅倾秋自己也答不上来。她被吓到了，不知道怎么处理，害怕看见他，所以躲着他。


    如此呈现给对方的，便是厌恶和生气。李秉昶想向她道歉，却连面也见不到。


    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几番他明明瞧见她的身影，一个拐弯便不见了。


    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用来捉迷藏却是最适宜的。她总在他眼前晃，可又如同随风的绢布、垂檐的树叶、被日落藏匿的影子……看得见捉不住。


    殊不知，当你恍然发现一个影子的时候，对方已经停留许久。


    矜儿看在眼里，悄悄知会王爷。他便在偏房的院中找到了他的王妃。


    他远远瞧着她，成了那个观望时被发现，立即匆忙躲开的人。


    二者心思却也不同，一个是怕相遇，一个是怕相遇即离别。这也是李秉昶不用心找她的原因，说到底这是他自己的府邸，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困难。他不过是害怕她会按契约书上所写的，提出和离。


    片刻后，李秉昶身子朝前，撞上了左侧行来的梅倾秋。


    四目相望，满是无措与尴尬，梅倾秋先反应过来，扭身往回跑。李秉昶追上前，这次他抓住了她。


    “等等……”他思忖着如何称呼她，在这种情形下喊王妃显然极为不妥。


    “倾秋……”


    称芳名又过于越界。


    梅倾秋背对着他，侧目看了眼被他抓住的手。李秉昶连忙松开。


    “我们都忘了昨夜的事吧。”


    梅倾秋留下这么句话，扬长而去。


    歉没道成，但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梅倾秋不再那么明显地躲避他，反而对他视若无睹，有如陌路人一般。


    这可不好受，这简直是对李秉昶最重的惩罚。而噩耗还在后头。


    李秉昶瞧见矜儿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问其缘由，才知道梅倾秋要打道回太尉府。


    任他怎么一根筋也懂得其中严重性，此番一去何时方回啊。故李秉昶下定决心，不能任她生着气回娘家。


    另一头。梅倾秋用练字来调节心情，不时抬首望窗，等宁枝报信的飞鸽。


    府内忽而吵杂不断，嚷叫声、掘土声、冲撞声接二连三。


    “外头是何事？”


    矜儿前去查看，片刻后回来应话，却也神神叨叨：“王妃还是亲自去看眼为好。”


    梅倾秋放下毛笔，狐疑走出房。越过院墙见着红艳艳的花瓣，垂在瓦檐上，依风翻飞飘摇，舞落墙内来。


    梅倾秋伸手接花瓣，身子穿过拱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开满园的梅花。


    熟透艳红的梅树，屹立在她栽种的树苗之后。


    不过两个时辰，院中就离奇生了梅花？一问，是王爷命人移植到院里的。


    多走几步便能看见廊檐上蹦跶的鹦鹉，尖声学语：“对不起、对不起……”


    再问，还是王爷的杰作。


    重回寝室前的偏院，一柄剑大剌剌地放在石桌上。梅倾秋不禁止步观赏，认出此乃名镇江湖的名剑，闻言被收在皇室兵器库里，原是襄王的宝贝。


    利剑出鞘，一纸‘赔礼’滑过眼前。梅倾秋两指夹住纸条，正面写着赔礼，背面写着对不起。


    她忍俊不禁，收敛嘴角按下纸条，转身舞起剑。


    剑式方过两招，斜后方不断传来衣角摩挲的窸窣声。梅倾秋耐不住性子了。剑刃拨起石子，身子后翻，石子后甩，砸中躲在房檐上的人。


    “哎呀……”


    李秉昶低吟一声，翻身下地，手指抓着那颗石子，掌心按揉着额角。


    “我打中的是你的肩膀吧。”


    被戳穿的人呆愣在地，尴尬垂下手。抓住这个机会：“你愿意与我说话了？”


    “王爷掏出此等宝贝，就为换我一句话？”


    不待李秉昶回答，梅倾秋又道：“我说过了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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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当没发生过。”


    “可我不想就此息事宁人，我想得到你的原谅。”


    他过于诚恳。人们总难以拒绝这样的人。


    “我理解王爷昨夜是心烦意乱，玉镯惹的祸。”


    说罢她取下玉镯，上前归还。


    “这本就是慧妃之物，应由王爷保管。”


    她所做，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好让她不必深究那吻给两人带来的别扭和心理负担。


    在李秉昶看来，这跟划清界限无甚区别。保不齐下一步就是终止契约。昨夜是情迷，当下才是意乱啊。


    “贵妃赠予了你，便是你的东西了！”


    李秉昶急了，寻了一堆理由来说服她留下。


    “母妃去世时我年纪小，但也是听她说过的，这玉镯是要给儿媳妇的。尽管你我只是契约关系，无可置否，你就是我的夫人。”


    李秉昶抓着她的五指，往回扣住那玉镯。


    “母妃已经将它传给你了。”


    “我……”


    梅倾秋稍加推搡，一身子的力气莫名无处使，竟也推不过他。她支支吾吾地应下：“那我代为保管，直到……契约结束的一天。”


    说来奇怪，无论是口头承诺还是白纸黑字，都不曾写过契约终止的时间。他们当下延伸出的以后同样是一个未知。但二人都默契地抓住这暂时的‘安全’，将此事翻篇。


    均未料到，另一套枷锁已将他们牢牢拴住。


    “王爷……”


    梅倾秋微微挪动手腕，李秉昶反应过来两人的手还抓着，匆忙松开手。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


    梅倾秋将玉镯揣进荷包里，摆弄起手上的剑。


    “如今这剑可还当赔礼？”


    “这是当然。这是你的剑了。”


    李秉昶说着朝她扔来剑鞘，梅倾秋抬手抓住，利剑入鞘一气呵成。她垂首作揖：“谢过王爷。”


    “那梅树你从哪移来的？”


    “邻县拉来的。”


    院墙矮，梅树枝探过瓦檐，枝头携红花瓣摇曳，迟来的梅季盛满庭。


    “你可想上去瞧瞧？”


    梅倾秋笑道。话毕，足下一蹬上了房檐，个头比梅树还高些。


    她伸长剑鞘去揭梅花，花瓣当真伏在剑鞘上，顺从地到了她面前。


    “你看。”


    她捻起那片花瓣，给刚在房脊坐下的李秉昶看。


    梅倾秋屈膝落座他身旁，问：“说起来宫里也不曾见着梅花。”


    “确实。”李秉昶后知后觉道。


    “关于堇婳公主的事……你可要出面？”


    李秉昶看了她一眼，轻叹道：“堇婳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理应出面。但依贵妃所言，我也确无立场。”


    “贵妃兴许只是气话。”


    李秉昶垂眸拂衣，捻起落在身上的花瓣，攥在手心里放了一会，转而拾到她手中。


    他低语：“你可愿听听慧妃的生平？”


    闻言梅倾秋双眼放光，她对慧妃万分好奇。双手合握花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慧妃，原名吕绾，乃名将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