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2章

作品:《折青枝

    祝无晏只觉眼前一黑,往后踉跄了半步。


    廉成:“将军!”


    祝无晏缓慢抬手,不准廉成上前扶他。


    屋中沉寂,静得能听见人的心跳声。


    祝无晏却只感觉耳边嗡鸣。


    ……苏青梧,死了?


    祝无晏胸口迟滞地泛起一阵痛绞。


    从小到大,她就没有生过一次重病,到最后,却是病死了?


    怎么会……


    他离京的时候,她明明好好的……苏府张灯结彩、喜气冲冲,她欢欢喜喜地出嫁……


    ……


    屋中沉寂良久,没有人说话。


    年前,边关战事焦灼,祝无晏根本无暇京中之事,而深宅后院里死了一位夫人这种事,也当然不会有人专门送信到边关。


    祝无晏身在边关,其实一直有留心京中消息,尤其是容府相关的消息。


    只是,苏青梧已经嫁人,祝无晏想知道她的事,却也明白不能堂而皇之地探听,那样不过是平白给她增添烦忧和蜚言。


    可是谁知,再得到她的消息,却是她的死讯……


    天色已亮,宫门再有两刻钟就该开了。


    祝无晏却没有离府进宫。


    他在屋中坐下,命丫鬟起身。


    祝苏两家原本就是近邻,祝无晏与苏青梧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


    祝夫人原先就很喜欢苏家二小姐,两家常来常往,将军府的丫鬟们自然也与苏青梧熟络。


    如今说起她的病逝,丫鬟也心中难过,强忍着眼泪道:“自从三年前苏家出事后,容夫人病过一场,这几年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年前,容夫人去城外建善寺祈福,不知怎么,大雪天的却和容府的家丁走散了,找到的时候,容夫人已经一个人在雪窝子里冻了好几个时辰,险些就冻死了……回去之后,容夫人就大病了一场,自此便卧床不起了……后来过了没多久,就、就病逝了……”


    人遇大悲大喜,的确容易急病伤身。


    可是,原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算一下子病倒,总也不至于立时没了性命。


    容珩早不是当年的穷书生,他已经是大旂的首辅,他府中自有无数的妙医圣手,难道这样,还能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缠绵病榻,直到她郁郁病死吗?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容珩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容府正正经经的首辅夫人。


    再说,苏青梧为何会在大雪天和容府的家丁走散……


    容府、容珩……


    阿梧……


    祝无晏心中一团乱麻,手脚冰冷如在雪窝子里冻过。


    他心下死寂一片,却又悲恸难平,浑身提不起多少力气,好像对这世间已失去所有在意。


    可又不甘,不甘他默默不敢言、悄然而又珍重地喜欢了十九年的竹马青梅,他的阿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她果真是病死的?”祝无晏听见自己打起力气问,声音沙哑至极。


    这其中诸多说不通的地方,他无法不问。


    丫鬟不确信地摇头:“奴婢……奴婢也不甚清楚……奴婢只知,容夫人病重那段时日,首辅大人并不在京中,还是后来容夫人不在了,首辅大人才赶回京中奔丧……”


    “阿梧病重,容珩怎么不在京中?”


    丫鬟看了面前的人一眼,也不敢说这样称呼已经嫁了人的苏姑娘实在太过亲昵。


    只能没可奈何地摇摇头:“这种府宅内事,奴婢实在不得而知……”


    *


    辰时正,皇宫西侧门开启。


    宫中事先得了通禀,得知武安君今日一早已经回京,要进宫面圣。


    元光帝身边的潘公公早早过来宫门相迎。


    然而等宫门大开,又等了许久,也不见将军府来半个人影。


    此时,祝无晏已在苏青梧的坟茔前。


    廉成一早上出去打探了不少消息回来:“苏姑娘嫁入容府之后,头前两年还好,等到第三年,容大人接来老母,那婆子十分厉害,苏姑娘受了不少磋磨……不过苏姑娘聪慧,倒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过了一年……苏家出事,苏姑娘就病了……”


    “原先病得倒不厉害,休养了月余就好些了,但没多久容大人从蓟州接了个女子来京……”


    祝无晏眸光倏尔发冷,遽然朝廉成看去。


    廉成噎了噎,赶紧续说道:“但是也没听说为那女子闹出什么事来……再便是去年,苏姑娘在建善寺出了事,受了寒冻,病得卧榻不起,后来便……”


    廉成又絮絮说了些苏青梧嫁进容府后的事,祝无晏始终一言不发。


    天又飘起小雪来。


    二月时节,虽然积寒堆雪尚未消尽,但下雪也是少见的。


    雨雪霏霏,为这偏寂的山坡更笼上一层哀戚。


    廉成忍不住唏嘘感叹:“那位容大人克己复礼,堪称冷漠,苏姑娘生前,与他至多只算得上相敬如宾,不想苏姑娘身死,他竟愿意让苏姑娘与苏家人葬到一处。”


    民间有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的女子,至死也是夫家的人,葬也会葬在夫家。


    少有葬回家人身边的。


    廉成只是感慨,听起来却像说了容家什么好话。


    祝无晏眉头皱起:“别再说了。阿梧不喜欢旁人吵,别扰她清净。”


    “……”廉成闭嘴。


    雪又下得大了些,掺杂着几缕雨丝。


    “陛下所料不错,武安君果然在这里。”


    身后传来人声,廉成转头看,却是潘公公寻到了这里。


    廉成低声提醒,祝无晏这才面无表情转过身。


    “咱家见过武安君。”潘公公笑道,“圣命在身,还请武安君恕咱家不便行礼。”


    祝无晏神色淡漠:“是潘公公吧,潘公公客气了。”


    潘葛二人是元光帝身边最得信任的两名宦臣,虽然是奴才,但旁人见了这二人,无不恭谨客气的。


    祝无晏却连个笑脸都没有。


    潘公公却也并不作恼,仍旧堆着笑意:“今年这天儿,怎么又下起雪了?这天寒地冻的,此处又偏寂,武安君重情重义,也要顾及身体才好。”


    “多谢潘公公关心。不过本将一介武将,风霜雨雪惯了,倒不觉得冷。”


    潘公公笑笑,没接这话:“武安君这回凯旋,又立下了不世之功,待进宫面圣,想必陛下又有封赏。武安君前途无量啊。”


    祝无晏没作声。


    潘公公笑:“如此,祝将军和祝夫人也可以安心了。只是日后,祝夫人恐怕少不得要好好操心武安君的婚事,如今奉康城里对武安君仰慕倾心的名门淑女可是数都数不清呢。不过,陛下爱重将军府,如此大事,陛下自然也要为祝将军和祝夫人排忧,定为武安君挑个最好的才是。”


    潘公公点到即止,祝无晏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先是淑妃的画像,再是潘公公的暗示。


    祝无晏扯起嘴角,嘲弄地笑了笑。


    *


    自西侧宫门进,甬道狭长。


    霭雪倾盖,两旁宫墙仿若被压得愈发逼仄狭隘。


    祝无晏心烦意乱地合上帷帘。


    今日他延误进宫,宫中非但没有怪罪,还赐下與轿,迎他进宫。


    宫中总是死一样的寂静,宫人悄无声息如同鬼影。


    祝无晏索性阖上眼。


    不知是不是心神倦怠至极,他的意识渐渐竟有些模糊。


    與轿一晃一晃,耳旁细微的声音渐远……


    *


    “呜呜……呜呜呜……”


    有哭声在一旁,时断时续。


    祝无晏浑身乏力,像是虚脱了一般,他试图睁开眼,竟好半天才有力气掀动眼皮。


    慢慢的,仿佛失去知觉的身躯终于找回了五感,祝无晏睁开眼,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榻上。


    而榻边,有个十四五的少年正在抹眼泪。


    哭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祝无晏一时有些懵。


    榻边少年又抹了一把泪,这间隙,他终于看见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公、公子……公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公子呜呜呜……”


    少年又惊又喜,脸上才咧开笑,又呜呜哭起来。


    祝无晏睁了睁眼,眼底诧异:“花鼓?”


    花鼓和廉成一样,是自小跟在祝无晏身边的侍从,花鼓年岁较小,多照顾他的起居,廉成则担着护卫的职责。


    今日清晨他刚回将军府的时候,花鼓就哭了一场。


    他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


    可是现在……


    祝无晏脑中发胀。


    他不是进宫了吗?花鼓怎么在宫里?


    而且,花鼓怎么……长得还和小时候一样?


    祝无晏茫然而又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


    花鼓看他不说话,还以为三公子被水泡傻了,顿时又哭天抹泪起来。


    嘴里喊着什么‘公子变成傻子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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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花鼓不好没照顾好公子’‘公子要是傻了花鼓只有一头撞死谢罪’诸如此类的话。


    祝无晏听得头疼。


    嗓子干涩挤出声音呵住他:“闭嘴。”


    花鼓打了个哭嗝,闭嘴了。


    身上重得厉害,祝无晏垂眼一看,身上竟压了三床褥子。


    祝无晏:“……”


    他蹬开褥子,方才乏力的身体,像是慢慢有什么涌上来,又像是有什么源源不断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褥子太厚,他稍微费了一点力气才把被褥踹开,等踹开之后,他坐起来,便感觉身体恢复了所有气力。


    花鼓赶紧上来要给他盖被子:“不行啊公子!你落水冻坏了,要捂着发汗,把寒气都发出来才行啊!”


    祝无晏下意识拦住他的动作,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什么落水?


    祝无晏正要问,眼角余光扫过,目光顿时一滞。


    这不是他的屋子吗?今早他还回去过。


    只是眼前的屋子,和今早的屋子并不同。


    搭在衣桁上的槿紫披风,条案上的蛐蛐笼,角落里的投壶,还有藏在衣箱里盖子忘了合上露出一截弩臂的短弩……


    祝无晏目瞪口呆,如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是……这是他八/九年前的屋子……


    祝无晏心神剧震。


    花鼓看三公子这副样子,更吓坏了,不住地喊‘公子’‘公子’,又要哭。


    祝无晏强自定住心神,转过头看他:“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


    花鼓扭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回公子,是申时啊。”


    祝无晏:“……我是问你,现在是何历年。”


    花鼓有点呆住:“是、是元光四年啊……公子你怎么了?”


    祝无晏僵住。


    他分明是在元光十三年。


    然而随即,一个念头在祝无晏脑子里无可控制地翻腾起来。


    如果现在真是元光四年的话,那阿梧……阿梧就还活着!


    祝无晏顾不上被他吓傻了的花鼓,翻身/下榻,衣裳都来不及穿就冲了出去。


    “公子!”花鼓吓了一跳,赶紧追出去。


    祝无晏一直跑到院中。


    院中余剩一层薄雪,而院子东墙边上,一棵桃树光秃秃地长在那里,仔细看,枝丫上已经冒出了几茬不显眼的嫩芽。


    祝无晏看着那桃树,脚步滞住。


    院子里那棵桃树,是小时候他和阿梧一起种下的,早已经没了。


    现在,却又出现了。


    他难道……真的重生了?重生回到了元光四年吗?


    “公子!”花鼓抱着披风追出来,“公子你好歹穿件衣裳啊!”


    花鼓急忙将披风给祝无晏披上。


    祝无晏没有动,目光一直看着院中的桃树:“那棵桃树……”


    “桃树怎么了?公子,这才二月开头呢,雪都没化完,且要等呢,起码还要再等一个半月这桃树才能开花呢。”


    祝无晏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满心的疼痛和苦涩像是院子里的薄雪,浅阳照着,一层一层地化开了,又湿又暖的。


    果真是元光四年……他真的回来了。


    便是这一年,阿梧遇见了那个穷书生。


    祝无晏忍不住问:“阿梧她……”


    他一开口,花鼓便瞪大眼瞧他:“阿梧是谁?”


    祝无晏一愣。


    花鼓一拍脑袋:“哦哦,公子是说苏姑娘。可是公子你不是都叫苏姑娘的名字吗?”


    祝无晏:“……”


    是,上辈子他嘴硬,每次见到阿梧,都像只花尾巴公鸡一样,趾高气昂叫她‘苏青梧’。


    他上辈子嘴太硬,总惹她生气。


    这辈子……不会了。


    “嗯……”祝无晏含混过去,“阿梧在府里吗?”


    花鼓想了想:“今儿二月初二,苏姑娘一早好像出城去了,去建善寺的社庙看祭祀去了。”


    祝无晏默。


    说起建善寺,他就想起阿梧出事,心里有些不舒服,虽然现在是元光四年,可他心里还是莫名有些担心。


    花鼓着急:“公子你快进去吧,真要再冻坏了,夫人定饶不了我!”


    祝无晏身子已无不适,他还是不放心,想去建善寺一趟。


    但没等他更衣出门,还被花鼓哭着喊着拦在屋里时,外院来消息说,苏家二姑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