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结束后，姜灿被金透叫住。他跟在后面鱼贯走出议会大厅时，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姜灿被那种轻微的振翅般的力道惊得汗毛竖立片刻，慢吞吞转过身，就看到了他一脸深奥神秘的笑。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解决精神疾病的事情姜会长，单独地。”


    最后三个字好像三颗乐谱上的跳跃符号，俏皮欢快又让人不安。姜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是答应下来。他带着人进入了隔壁另一间会议室，这里看起来更像一间影音室，墙壁正前方是一整面光屏，现在只播放着人民联合会的屏保影像。


    金透没有入座，人轻靠在第一排桌面上，双腿微曲，目光垂下，脸侧边缘是光屏反射的柔和蓝光。


    姜灿受不了他含含糊糊，直接问：“你想商量什么？”


    “唯一能彻底解决这次暴动的信息，就是有效治疗赛博精神病的药物与手段。”他也确实直奔主题，一点过渡都没有。


    姜灿表现得兴趣缺缺，“机械师会暴动，是因为机权进步组织不做人，加上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勉强要往赛博精神病上牵扯，不一定能骗过全城的人。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目前没有那种东西，神经接驳引起的精神类疾病就是无解的。”


    金透快速地眨动了两下眼睛，这是他的思考过程，非常短暂，“你说的也对，可詹先生需要有这种东西，所以必须要有。”


    姜灿慢慢攒起眉，“什么意思？你要造假药出来，糊弄中心城的人？”


    他没有接这句问话，而是绕了个弯子，“你们淑女联盟免费为机械师注册会员，也是打着监测治疗赛博精神病的幌子，现在已经骗到几万会员了吧？那你们做的事也没什么区别。”


    姜灿斜起眼睛望着他，慢慢地似乎懂了他的意思，由衷发出一声讥讽的轻笑，“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没错，我们是用这个借口吸引了几万会员，可这是我们想出来的吗？不是你们先要取消麋因的参赛资格，事情才发展到那一步的吗？严格说起来，你们才是始作俑者。其次，淑女联盟真的有检测会员的精神类疾病发展状况，我们的采样数据足够多，只要有时间，可以慢慢研究治疗药物。你们直接卖假药缺德多了！”


    金透抬手，用中间的指关节顶了一下单边镜片，但他还是觉得不适，干脆把镜片摘了下来。少了一道格挡，现在姜灿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了，栗红色的短发吹得很蓬松，但前额垂下的发丝里也有几条白发，加上狷长眼尾不甚明显的几条纹路，虽然养护得很好，也能看出他有一些年纪了。


    半夜被从睡眠和被窝里喊起来，即使金透也感到了一些疲倦，他揉弄了几下眉心的皮肤，倦怠地说：“你们在做的事，其实联邦科研院一直在做，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只是在做无用功。”


    姜灿眯起眼睛，忍不住冷笑，“我知道联邦科研院一直在做，因为我就有幸认识一只他们的小白鼠，但是就凭那么一两个不具备什么代表性的样本，能研究出什么成果？”


    “其实样本很多，中心城出品的量产机上都装置了驾驶员采样程序，印视杯线上虚拟对战也会暗中采样账号使用者的脑波变化。机甲执照的考试里也有精神状态与压力的对应实验……可以说，凡是蓝星的驾驶员，大都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参与了科研院的实验。”


    姜灿的反应是暴怒，她蹭一下跳了起来，“这种侵犯隐私的事情被曝光了，后果不亚于今天的机械师暴动！联邦政府会失去公信力，简直耸人听闻！”


    金透动也不动，光是拿眼睛瞅着她，平淡地开口，“首先，在这里不要大喊大叫，那种表演形式只用在拍摄给外人看，真正有效的最终拍板都在冷静沉默里达成。然后，教你一个简单常识，规矩是制定给别人遵守的，制定规矩的人自己从来不遵守，说的就是我们。最后，什么都不懂的新手闯入了权力游戏，最后的结果普遍是被吃掉，你到现在还不害怕，要不然就是勇要不然就是蠢，你是哪个？”


    姜灿眼光复杂地看着他，半晌重新坐下，态度平复回冷静，“具体你想怎么做？”


    他嘴角微勾，挑起一个欣赏的笑，“我知道你肯定是一点就透的，不然麋因也不会把你从一个不入流的淑女联盟提到啵唧电器执行总裁。”


    她面无表情接了一句，“没办法，我们这是家族事业。”


    “中心城名字的确立，是在新历107年，也就是夏娃离开蓝星的第二年。总算把红魔鬼送走了，留下来的这些氏族首领全部喜极而泣，庆祝自己终于活了下来，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把首都的名字改了。之后过了很久，才暗戳戳尝试着从历史里抹去夏娃的名字和痕迹，好像这样也能抹掉她留下的恐怖阴影和压迫感一样。”


    姜灿转过头，微微有些讶异，“你的口气……好像你跟那些个氏族首领不一样啊，怎么你好像不是纯恨，还挺……兴奋的，你是M啊？”


    他竟然没有急着否认，继续说下去，“夏娃留下的遗产多不胜数，其中一项最重要的就是神经接驳技术，它大大提高了机甲的灵活性和战斗力，提高了蓝星的整体军事实力，让我们对抗虫族有了一张底牌。但是强效药和副作用如影随形，神经接驳技术的使用，会诱发精神类疾病，这些症状是非常复杂的，有人格分裂、人格解离、观感失控、抑郁狂躁等等……所有的症状统称为赛博精神病。”


    “就是因为症状复杂，分类也很庞杂，所以才找不到一支统一的药物治疗赛博精神病。”姜灿基本上同意他的这段总结，“就算你想卖假药，你怎么能让所有的机械师相信呢？理论上就说不通啊。”


    他浅笑一声，“所以我不行，但是你行，淑女联盟是当年夏娃创立的机构……”


    她抬手打断，“呃——我纠正一下啊，淑女联盟不是夏娃亲手创立，是她收购的一个组织，原本单纯是个贵女圈的相亲会而已。”


    “现在人谈起淑女联盟，就会和夏娃联系在一起，如果由淑女联盟推出新药，那些机械师很自然地就会认为是夏娃留下的精神病解药，就跟她当年研发出神经接驳技术一样神奇。”


    “……”听完了，听懂了他的意思，姜灿又站了起身，绷着脸冷酷地回答，“你要我败坏夏娃的名誉，来配合你们骗人圈钱？想都别想！再敢在我面前提一次，我就让你尝尝红魔鬼重临蓝星的恐怖。”


    金透在她身后补充了一句，“现代人提起夏娃，几乎没有人感谢她带来了神经接驳技术，没有人会感谢她为了赢得虫族战争付出的牺牲。倒是一谈及赛博精神病的贻害，就赶紧把夏娃拖出来鞭尸。这就是人性，永世不变、从最初到终末都不会变的人性，你又何必和人性对着干呢？不如利用一把，名利双收的同时享受这一辈子短暂的几十年。”


    麋因匆匆忙忙地从城外赶回来，和姜灿几乎就是前脚后脚踏入到公司，一个着急忙慌，一个气到不行。


    姜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台面上，详尽地讲了一遍刚才和金透的会谈过程，还着重描述了一遍他宛如反派的形象，最后气哼哼地盯着麋因，“你说，我是不是骂的还不够？”


    麋因侧过头微仰头，望了她一会儿，提出一个有些跑题的问题，“风独呢？”


    姜灿被她问得一愣，掏出通讯器发了一条语音信息过去，“喂？你在哪呢？”


    对方很迅速就回了一条过来，“科研院夺命连环call，我回去一趟。”


    姜灿又发了一条，“干什么？”


    对方同样回得很快，“整理实验材料，好像有急用。”


    姜灿脸色阴郁，“肯定是跟假药有关，我觉得是金透把压力传递到了科研院，让他们马上编一种成分出来，给假药背书用。”


    几个人面面相觑，麋因替其他人把疑问提了出来，“你为什么不直接把电话打过去，要来来回回这样传简讯？”


    姜灿跳下了桌面，开始来回地溜达，用行为表达自己的烦躁，“我已经明确拒绝了，想通过淑女联盟卖假药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金透想要逼我就范，应该开始动作了，他还在等什么呢？”


    “他应该是绕过你，找别人干了吧。”吴誉打开通讯器，将表盘上的画面连接到墙上的光屏，每日印视的logo出现，电子音播送广告语：“啵唧电器，让您的生活更美丽。”


    画面切换到直播间，奥摩和伽利略两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镜头前。麋因立马咦了一声，“为什么他们会出来？”


    每日印视原本的主持人——虚拟人偶出现在两人中间，今天的气氛跟以往完全不同，压抑和严肃并存，虚拟人偶首先说，“首先插播一则临时通知，昨夜中心城暴动已经在今日凌晨5点彻底结束，广大民众可以正常出行，放心回到日常生活中。关于这场机械师占据主力的暴动行为，联邦议会及安委会已经全力投入到调查当中，初步的调查结果是赛博精神病引发的群体性暴力冲突。”


    坐在左手边的奥摩发出提问，“可是赛博精神病不是已经出现很久了吗？为什么会突然恶化，并且导致了这么严重的暴力冲突？”


    伽利略从桌面上扯起自己的报告，戴上了一副和他一点不相衬的眼镜，眯起眼睛念道：“根据安委会的调查，本次事件的主谋是两个来自东区硫磺岛的外籍人士，他们就是黄岛越狱者的驾驶员仇飞和机械师寇鸿。两人最近发生了意外，一人精神崩溃，接受了中心医院的人格修复。另一个人则在机甲暴走当中失去了身体，目前正在参与意识与人格嫁接实验，寄生在义体当中。”


    奥摩发出夸张的惊叫声，“就是前一阵子的那场机甲暴走吗？摧毁了西玛路和松山路的那次？所以整个事件全部都是赛博精神病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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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伽利略似模似样点点头，又眯起眼睛凝视着报告单，“由于经历了这种严重创伤，濒临疯癫的两人决定打击报复中心城，于是鼓动了许多底层机械师，一起参与了今天凌晨的这次武装暴动。”


    奥摩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还在表演夸张的惊恐，“那我们能做什么呢？特别是对这些机械师，神经接驳技术应用得这么广泛，罹患赛博精神病的人不都是隐形的反社会分子？”


    伽利略一振报告书，脸上厚重的大胡子因为兴奋抖动着，“好消息是，经过联邦科研院和珈若实验室日以继夜的钻研，第一代有效治愈赛博精神病的药物马上问世！它的名字是：普利西勃，全称：普利西勃乙类精神抑制剂，已经通过临床试验，表明对神经接驳技术引起的精神类疾病有显著效果。”


    奥摩马上接过话茬，“那么哪里可以买到的？”


    “7月10日起，中心城各大药房均有出售，但第一批数量有限，优先供应机甲驾驶员，请大家凭A类驾驶执照购买……”


    姜灿气得一把关掉了光屏，麋因发出抗议：“我还没看完呢？”


    “金透这个杂种！他找我合作吹了，转头就找了姚珈合作！”


    靳京理智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可是他的反应合乎情理啊，你拒绝了他，他肯定要找其他的人合作……”


    姜灿继续喷射怒火，“他是真不怕我当众戳穿他们的谎话啊！竟然还拉着两个印视杯主持人出来站台！”


    吴誉也发表自己的看法，“那是因为现在没人有心情看联邦新闻，比赛期间，所有人都在盯着印视杯的赔率，所以把重要新闻放《每日印视》上播也是正常。”


    姜灿走过来走过去，明显都不想听他们的解释，忽然脚底一刹，停在了麋因面前，脸色阴沉沉恶狠狠地看着她，把麋因盯得汗毛都站起来了。


    “我一定要把这条弥天大谎揭穿！”


    麋因一直都在保持沉默，听到了她赌咒发誓，才慢吞吞开口，“你有信心用淑女联盟这条渠道狙击联邦官网吗？”


    她一愣，但茫然的表情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马上切换成了隐隐的兴奋，“我愿意试试。”


    麋因点点头，“那就要快，我们三个都有A类驾驶执照，现在就想办法搞到一点普利西勃。如果要在10号前阻止销售，我们要先一步检测成分是什么。”


    她一抬手要联系黑凯乐，吴誉按住了她的手，“黑市也是从执行局等底层机构搞，我从海关那边入手更快。”


    麋因想了想，也就放任他了。靳京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很不解，“如果只要分析成分就知道药是假的，这个谎言也太容易攻破了，议会这么傻的吗？”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麋因忽发奇想，从口袋里掏出了装胶囊的小盒子，怔怔地盯着，“如果是矩阵加密打印胶囊壳呢？那就很难分析成分了，外行人还会以为矩阵包裹的胶囊壳才是药物本身，这套技术夏娃已经在离开蓝星前发明了，所以目前科研院是能做到的。”


    姜灿马上追问：“你能解锁吗？”


    “我能，但是你怎么说服大众接受这套理论呢？这跟常识相差很远。”


    姜灿咬紧了齿根，断然说：“这是我负责的范围，你只管把药弄到手，然后把成分检测报告交到我手上。”


    麋因比划了一个OK的手指，起身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几句，“可一旦这么干，就是和议会公开作对，詹雪和金透不会放过我们的。而且你已经打草惊蛇，前面肯定步步维艰，还很危险，你要小心了。”


    姜灿当时也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忍着恶心陪金透演下去了，还能省掉很多麻烦，说不定直接从源头打击，一劳永逸。”


    吴誉摇摇头，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她，“你演不过他，到时候不是你在陪他演，是他在观赏你的表演。包括眼前的行动我也是反对的，金透只是在趁机赚点钱，顺便把你们手里的会员收走而已，他没有动杀意，这时候和他针尖麦芒地对着干实属没有必要。还不如暂时偃旗息鼓，等着这种假药吃出了人命，再趁机而入掀翻局面更好，还能赚一波民众的好感。”


    “……”姜灿沉默地看着他，“真不愧是氏族出身的大少爷，你和金透的脑波真能对得上！”


    吴誉一点不在乎她的嘲讽，“我就事论事而已，这座城就是高度文明的丛林，感情用事没有用。”


    姜灿把眼光转向麋因，对她今天的沉默感到很奇怪，“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麋因抿起嘴唇，憋了半天才说：“把风独叫回来，让他全天候和你在一起，务必保持警惕小心。”


    姜灿带着满头的问号，只能去问队伍最后的靳京，“她怎么了？”


    靳京吞下了一声叹息，“可能……郊游远足太累了吧，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