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动带着一行人到了后门与仓库相邻的区域，遍地堆积着货物，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既吵杂又混乱。


    “就是那个。”波动抬起机械手，指着远处一架有些简陋的机械义体，“那个就是你们要找的促织。”


    麋因眯起眼睛看过去，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远处的义体非常旧了，浑身上下满是磨损的痕迹，宛如刚从黑工厂流水线淘汰下来的九手烂机器。她还剩下一张比较完好的脸壳，原本瓷白的部分已经发黄，其余的身体零件都已经失去了外壳和涂漆，完全暴露着金属骨架，跟遭遇过剧变的龙蝎也是差不多意思。


    看见自己的老板，促织赶紧点头哈腰，操着电子音唯唯诺诺地表示，“3号仓库马上就清点完了，今天一共到了三批货，明天可能还有一批……”


    波动摊开手臂，展示给人群看，“喏，这就是你们要的混血种。”


    在众人的寂静和面面相觑当中，徐灵雨开口了，“我怎么没看出混血在哪？这不就是纯纯的机器人吗？”


    波动随口答道，“那我就不懂了，反正我们闪客族是不讲究这些的，我们都是机械体，我们也搞不懂为什么你们碳基生物非要把种族细分得这么清楚？”


    麋因比较正经地回答：“原本的歧义是从生化人和机器人区别的争论来的，闪客族出现之后，关于它们是不是机器人？如果给闪客人正式的星盟身份，那么该怎么对待机器人这一点上，大家吵了很多年。种族问题在星盟一直是个棘手的问题，永远捋顺不清。”


    波动咳了一声，打断她的科普，“你要的人给你了，接下来怎么办你们自己决定。”


    徐灵雨直接掏钱，“我们买了。”


    “？”麋因满头问号，迅速转头看着她，“什么就买了？太突然了吧？”


    她耸耸肩，“那我们总不能留下来慢慢从一个机器人身上调查当年的事吧？你自己不是也说时间很紧急吗？把人买下来，路上慢慢问她不就好了？”


    麋因还是满头的问号，没有得到解答，“可是……你都没有问过人家的意愿……”


    波动抢着开口，“我同意，反正这个货品的品相很差了，你们随便给几个斯通就行，我可以给一个内部价。”


    “……我说的是问问她本人的意见，又不是问你……你们闪客族也搞贩卖人……机口那一套吗？”


    波动满不在乎的样子，“难道在你心里，闪客族是个道德模范的种族吗？我们可没有，这里是黑市，就是什么都能买卖的，当然包括机口和义体。”


    靳京顺势掏出了刚才被迫买的闪客人，交给了波动，“那就用这个家伙换了，太好了！反正刚才也是强卖强买。”


    就这样，没用几分钟的工夫，促织就被易主，乖巧地跟着麋因一行人离开了。她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置物胶囊，里面装了两块破电池，一枚旧得掉色的塑料发卡，还有一枚烧毁得无法抢救的老式存储卡。


    麋因路上一直在唉声叹气，“我太好奇了，到底疯羊洞是什么呢？为什么它名声这么响，但是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里面究竟是什么样？会不会跟我们猜测得完全不同？会不会……根本就是达克沃克自己编造的这些，目的就是为了让所有人远离他的藏宝洞？”


    靳京严肃地看着她，“如果没有这一趟行程，或许你猜的有道理。但是既然达克沃克把我们支开到这里，那此行一定是危险的，别忘了他对你的恨意有多深！”


    徐灵雨自认作为队伍里唯一的军师，将自己思考的答案公布出来，“现在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疯羊洞表面上是藏宝窟，实际上是个危险重重的陷阱；第二，疯羊洞实际上是藏宝洞，但夜游神把它伪装成陷阱，为了不让别人惦记。我看……我们投票好了，相信第一个的举手。”


    只有阿桑和赫拉举手，徐灵雨啧了一声，“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看来是第二点了。”


    麋因的迷惑更多了，看向了跟在后面默默走的促织，又偷偷瞟向旁边的龙蝎，“你觉得，这个真的是传说里的促织吗？”


    龙蝎只是摇头，“我没有亲眼见过她，我不能肯定。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传闻里的促织绝对不是这么怂，可以随便拿捏的。”


    麋因嘶了一声，又转向了破得只剩骨架的混血种，“呃……你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促织从埋低头的姿态仰起脸，简陋的脸上做出呆滞的思考模样，“不知道，不过从有记忆开始，别人都这么叫我，好像很久之前我就叫促织。”


    麋因又抓了抓头顶的一撮头发，继续追问下去，“那你从什么开始有记忆呢？”


    她竟然犹豫了半天，对于半个机器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我醒来的时候，漂浮在宇宙虚空里，随着太阳风和辐射粒子流落在一个废弃的终端站，被路过的波动站长捡到。它带我回光仙站的路上，遇到的人都叫我促织，可能发生了某些事之前，我确实是一个叫作促织的人吧。”


    麋因和靳京一个对视，交换了一下各自的疑惑。他压低了声音，对着麋因嘀嘀咕咕，“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麋因有些颓丧地垂下头，“有什么不中听的，赶紧说吧……”


    “按照你那个运气……我觉得这件事不太好说了，会不会只是一个重名的普通机器人？”


    麋因不太相信，“促织这个名字很小众啊，我不觉得会重名。而且你听她刚才说的，她醒来之后，遇到的人都叫她促织，说明她身上有促织最明显的特征！”


    “……她都破损成那样了，还有什么特征能保留下来？”


    麋因一愣，扭头盯着促织看了半天。是啊，她身上有什么特征能让人一眼辨认出来呢？


    这个问题萦绕了很久，直到回到了飞行器上，麋因又坐到了原本的位置上。因为多了一个成员，狭小的空间更加捉襟见肘，她把在黑市买的那架闪客人残骸掏出来打量了半天，拆卸掉了外壳，将已经布满了锈渍的废弃组件一一拆解下来，架起切割机把还算完整的外壳切割成不同部分。然后对着龙蝎的骨架部分打量着，一边在绘图板上描画着全新的外形。


    因为材料十分有限，麋因选择了最简洁的设计，仅仅是贴合着金属的骨架部分安装了两节可动的四肢，躯干部分切分了简单的胸廓和腰腹，将大转子藏在胯部三角区。最后的手指和头部的细小零件制造得比较精细，像人的手指一样安装了三个关节，将闪客族残留的一些仿生材料如同皮肤般贴在机体外层。


    龙蝎攥了攥手掌，虽然沉默不语，但表现出的情态似乎很满意新生的身体。她的头顶还焊接着两条蝎子式的长发辫，从额头两侧一直延伸到后颈，照了照镜子，已经有十分甚至九分像个人了。


    查看了一下剩下的材料，麋因想给促织破烂的躯干也修补一下，发现她还抱着自己的那个小型胶囊置物包裹发呆，于是麋因就走过去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


    她忽然愣了愣，从折叠空间里把那片烧焦的存储器拿出来，在顶光下照了照，问促织，“这个是什么？”


    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一只手抬起按着自己的脑壳，“从我有记忆起，这个就跟着我，可惜烧坏了，也没法修复，里面的信息全部报废了。”


    麋因眯起眼睛，仔细盯着融化的金属薄片，“报废了？我觉得没有。”


    她快速到了放提米科玛的平台边，把里面的小机器人唤醒，用连接线把存储器和解码器连接上，问：“还有救吗？”


    提米科玛运算了一小会儿，“你哪来的这个东西？”


    “你也觉得很眼熟吧？这有点像蓝星的东西，但也应该更新替换过无数代的东西了，我看不好。”


    提米科玛发出啧啧称奇声，“我倒是可以尝试修补一下，但需要时间，而且肯定不能全部修复好了，能抢救出部分的信息就算不错。”


    麋因点点头，放任它自己在一旁运作。她又趁着空闲，替促织清除了一遍义体的锈渍，等到金属部分露出晶亮的光泽时，麋因才惊讶地发现，她应该是受过很严重的外伤，背后有一个巨大的裂口，看起来像是一场爆炸留下的。


    “这个……应该不是波动虐待你的痕迹吧？”


    促织摇摇头，“我有记忆起，这些伤痕就在，我猜这也可能就是导致我之前失忆的原因。”


    麋因疑惑的眼光上移，盯着她的脸壳看，“那已经许多年了，为什么不修复啊？黑市最不缺乏的就是材料吧。而且如果是外部剧烈冲击，损伤了你的记忆模块，那驱动中枢应该损坏很严重了，你没有找人检查过吗？没有其它的后遗症吗？”


    她一口气问了很多的问题，促织磕磕巴巴地回答：“没有……虽然损伤比较严重，但是并不太影响我平时的运作，基本功能都在，不需要检查和维修。”


    看到麋因满脸茫然，嘀嘀咕咕地往操作平台前一站，靳京就知道她又有想不通的地方了，走过来问她，“怎么了？”


    “奇怪……真的很奇怪。按理来说，混血种有一半是机械体，不管她是后天由人改造的，还是像知了她们一样，由繁殖仓培育制造出来的，驱动核心里都会写进底层代码，就是首先保证自己的生命存续，不可能有机器人明明放着材料和技术，却硬挺着不维修自己的。只有人类这种复杂纠结的生物，才会做出这种扭捏拧巴、有违生物底层逻辑的事情。”


    靳京抵着下颌仔细思考了一会儿，“那就是……说明她的人格模型特别拟真？模拟真人的程度特别高？”


    麋因的神情十分诧异，“但是没有必要，生化人的意义在于人格模型精简，比活人的效率高，谁会设计一个一比一还原真人的生化人，用来气死自己的吗？”


    “你觉得呢，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她这个样子？”


    “我觉得……跟发生过的事情有关，大概发生了一桩剧变，直接改变了她运行的底层逻辑，产生了类似于人的潜意思，这种潜意识带有惩罚性，让她故意不维修自己，还要她唯唯诺诺藏在黑市里，哪里也不能去，宛如苦行僧！”


    两小时后，提米科玛忽然发出一声嘹亮的叫唤，“好了！我解开了。”


    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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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立马兴奋地冲过来，“我看看我看看，里面是什么？”


    “慢着。”屏幕上的小机器人说了一声，变成一脸神秘的卡通表情，“我有一个东西要先给你看看。”


    一团字符从屏幕上闪过，出现了几团蓝色数据流般的矩阵。


    “这个解谜游戏很熟悉吧？”


    麋因眯起眼睛盯了一会儿，不得不点头，“确实……是挺熟悉，但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看过了。”


    提米科玛提醒她，“启蒙教育课本上。”


    麋因的眼睛忽然就睁大了，“对！是当年育婴园发的课本上，跟那些小游戏很像！”


    “里面是一段音频，但是抢救回来的不多，清晰连续的片段只有一小段。”说着提米科玛就启动了播放键，在有些嘈杂的背景白噪音下，一个已经扭曲成了电子音的女性腔调温和地开口了，能听出她有一些年纪了，大概是个老人：


    “野月亮，我们到哪了？”


    少顷的沉默后，一个天真的电子音响起，语气稚嫩，像个小孩：“将要抵达圣劳伦斯人造港，提（哔哔）玛已经递交了入港申请，30分钟后即将开始对接停泊位轨道。”


    那个老人的声音又缓慢响起，“今天天气怎么样？”


    “太阳风无，粒子乱流无，近地轨道十分干净，没有任何阻塞。英仙座流星雨将在两个蓝星日后开始，建议停留欣赏——”


    尾音闪烁了两下，后面就只剩下白噪音了。麋因急得俯低身体，盯着屏幕上的波形声纹看，“就没啦？就……这么少一段？”


    提米科玛小小地翻了个白眼，“那片存储器已经是非常老旧的淘汰款式了，本来里面就存储不了多少信息，现在又烧成了这样，能抢救出一段听得懂的音频信息已经不错了，这就是我！换了别的……”


    后面的自夸麋因已经没有心情去听，关顾着跟靳京蛐蛐，“你听出什么了？”


    靳京眉心轻皱，斟酌着回答：“是蓝星语言。这里距离蓝星已经很远了，又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会是曾经蓝星的逃跑派移民吗？”


    麋因的眉心比他皱得紧，她摇摇头，不能确定，“不好说，信息太少了。但是……我觉得不是，逃跑派的生活普遍比较贫困艰难，可是你听刚才这一小段音频，是不是更像一场随波逐流式的旅行？加上私人订制的AI管家，就算是流亡，这也是一场富裕的流亡。”


    靳京转向了当事人，问促织说：“你有什么联想吗？”


    她的反应比他们两人更加天真清澈，光顾着摇头，“没有联想，没有记忆，什么都没有。”


    “嗯——”麋因思考了一小会儿，做了一个决定，“你说你是在一个废弃的终端站醒来的，现在还记得那个站的坐标吗？”


    靳京立马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不会是……”


    “我是啊，我想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靳京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无伤通关疯羊洞，不是帮混血种调查身世，这顶多算个支线任务，请关注我们的主线任务！”


    麋因不服气地表示：“可是现在主线任务不是卡关了嘛，如果顺路就过去看看，又耽误不了多久。”


    促织挠了挠自己瓷白的脸，“坐标我是知道的，但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航行旅途当中是非常枯燥的，没有什么景观可欣赏，而且长时间处在一成不变的船舱环境当中，慢慢会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导致生物钟混乱，尤其是麋因这种本来作息就混乱的人。


    她披在毯子靠在呈现星图的光屏前，因为静谧的环境和沉闷的气氛昏昏欲睡，就在陷入睡眠的前一瞬，她还勉强支撑起精神，听到了从自己大脑内响起的一个声音：


    “A面播放完毕，现在要翻转播放B面吗？”


    麋因凭借着下意识的动作，将虚无的识海里的数据流拨弄了一下，对面的电子音柔和地回答，“好的，现在为您播放B面……”


    一阵炽白色的火焰在黑暗当中燃起，在让人几乎瞎掉的高亮转折画面之后，飞行器的尾焰才远去，露出了深邃黑暗的空间，无限广远的虚空中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细小的东西，但当她恢复了清明的神志，意识到那些是什么时，才反应过来那些根本不是“细小的东西”——


    那些是庞然壮观的虫族生物战舰，惊人巨大的鳞甲，已经进化达到了生物的极致。两侧携带着炙热的电浆弹，将漆黑的深空炙烤得宛如末世地狱的裂口。


    无数排列的战舰团最前方，是一个只凭借义体悬空孤立的影子，她银亮的金属羽翅高速扇动，浑身被璀璨的战甲包裹，只露出一张瓷白的脸壳，此刻充斥着狂热的战意和疯癫的讥笑，对着前方的人造港叫嚣：


    “夜游神麾下黄金猎食者促织在此，里面的人，放弃抵抗，弃港投降。不然我要大开杀戒了！”


    她身后的虫群涌动，电浆弹隐隐闪烁着死亡的光彩，超频的虫鸣随时会让人热血倒涌，脑壳炸裂。然而最致命的，还是正当中作为武器存在的促织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