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这场密会之前，雪臣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抗议，“我们对里面那个人没有任何了解，连他是不是人类都不清楚，您就直接进去面对面接触，是不是太草率了？”


    詹雪通过眼前的门看了一眼里面的场面，达克沃克正守在一张小方桌边，他姿势舒展，双手闲适地平放在桌面，眼光在屋子里逡巡，虽然身在囫囵，但是脸上一点紧张情绪都没有。


    “你觉得，他是什么来头？”


    雪臣暂时停止了抗辩，循着詹雪的眼光也看着里面，“他的外表是一个普通蓝星人，但是衣着打扮各种细节都像是星盟来的，而且他蓝星话带一点口音，也很奇怪，我觉得他可能是个逃到了星盟的逃亡派蓝星后代吧。”


    詹雪点点头，虽然没出声，但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真的是个逃亡派，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就是一个流浪汉。”


    雪臣不赞同这句话，也顾不上家臣的身份故作卑微，直接说：“一个流浪汉不可能空手把天花板撕碎，他刚才追着麋因和两只混血种，一路追得他们连滚带爬，难道麋因是因为不想伤害一个逃亡流民所以在放水吗？我们不了解他，但是我们至少了解麋因吧。”


    他不提还好，提到了麋因，詹雪就更加闹心了，“本来今天的主角是麋因，但是那个家伙忽然横插进来，他会不会……和麋因是一伙的？他们是不是在演戏给我们看？”


    雪臣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会，今天的行动保密程度很高，麋因不可能事先知道的，在我看来更像是一场巧合。”


    两个人一直聊不出结果，里面的达克沃克先不耐烦了，他高声朝着门口的方向嚷：“詹雪议员，我知道你在那里，你还有什么顾虑，所以不愿意现身一见吗？”


    既然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詹雪也不能继续装下去，他干咳了一声，穿过走廊进了前门，默默走到小方桌边坐下，盯着对面的达克沃克看。


    他的外表十分普通，乍一看就跟外面春光明媚的大街上路过的行人没有任何区别，黑发黑眼，中等身材，剃着整齐的短发，有点乖巧蘑菇头的意思。


    短暂的尴尬和沉默过后，达克沃克先开口，“我刚才确实有点吓人，我可以口头道歉，但是那是我正在清理门户，处理掉两个造反的手下，所以才有点应激。”


    詹雪微微拧起眉，不解地问：“你清理门户，跟麋因有什么关系？”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谁叫夏娃的后裔专喜欢多管闲事，这一点你应该也是感同身受的吧，她也没少管你的闲事吧？”


    詹雪没有搭腔，跟麋因相关的经历，对他来说普遍比较耻辱。达克沃克则始终挂着微妙的笑，好像已经看穿了他的缄默代表什么。


    “你刚才说，我们是一个阵营的，这是什么意思？”


    达克沃克一摊手，“就是字面的意思，我们都站在了夏娃的对立面，当年夏娃回归蓝星，帮助你们打赢了惨烈的虫族战争，把联邦帝国改造成现在的联邦共和国，她已经把未来设计好了。在她预想的未来中，没有你们的位置，她希望氏族大家族完全地、彻底地拆散，她希望的是消灭姓氏，瓦解世俗的家庭单位，让所有蓝星人全部一样。简单点说就是她要破坏掉现在的食物链。”


    詹雪听得一愣，满脸都是不可置信，“那怎么可能？而且……就算她有那样的野望，夏娃已经死了一个世纪！她的时代早就结束了，就算她再野心勃勃，也得活着才能实现！”


    “不然她留下后裔世代延续是为了什么？”


    詹雪又一愣，“麋因她、她对待夏娃的遗愿，也是玩笑的心态，麋因是识时务的，她不会为了一个幻念，把自己连同家族引入深渊。”


    达克沃克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夏娃的家族，你也在经营家族，但是她们那个家族跟你的完全不同。麋因如果愿意，她大可以把家族做得非常大，她可以过与你一样穷奢极欲的生活，但是她不。这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而是她自小受到的教育影响，夏娃的教育让她保持清贫，保持警醒，时常品尝痛苦，饱受生活的重压，并且永远把夏娃的遗命高悬头顶，当成终极任务去实现。”


    他越夸越来劲，把詹雪听得眉心深皱，“你真的不是麋因找来的说客吗？我开始怀疑你了。”


    达克沃克又摊了摊手，“我的身份对你们来说确实很复杂，就算我说了，你也觉得我在骗你。”


    “你先说看看。”


    “你听说过天神族吗？”


    詹雪眼珠移转，思索了一会儿，“略有耳闻，我在星盟接受治疗期间听过，但传闻很少。”


    “我就是。”达克沃克展示了一下自己，“我就是一个天神族，或者具体点说，我是被驱赶出来的单独个体，就像你们蓝星人跟逃亡派一样的关系。”


    这么一说詹雪就懂了，但是他的疑惑更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人，“那你来蓝星干什么？”


    “呃，我纠正一下你的用词，不应该用‘来’蓝星，应该叫‘回’蓝星。所谓的天神族就是蓝星人的未来。首先恭喜你，在经过了无数个世纪的努力和发展后，蓝星终究成为了星盟的霸主，你们战胜了幻影族，打服了金眼瑞亚人，让星盟诸多种族臣服脚下。”


    “……”詹雪抿了抿嘴唇，然后招手对门口守着的雪臣高声叫，“这个人疯了，把医疗官找来给他看看。”


    达克沃克发出啧一声，有点不耐烦了，“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没有必要万里迢迢跑来骗你。”


    “那你是因为什么被驱逐的？”


    “因为我对天神族的经营模式很不满。”他掏了掏口袋，将一个小方格掏出来，转向给对面的詹雪看。


    詹雪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看见了十分难以理解的场景，“这是……什么？”


    “一张生活照而已。”达克沃克指着上面一角，他站在左侧倒数第二个，穿着件紧身乳胶防护服，深蓝色，胸前有精致的小标签。


    詹雪手指移动到右边，“那这个，是谁？”


    照片上一共有6人，其中4个包括达克沃克都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发型、肤色、穿着都完全一样。剩下2人也如同一对双胞胎，长得也是一个样子。


    达克沃克抱起双臂，讥诮地笑答，“为了弥合不同，让所有人保持充分的一致性，避免矛盾，提高效率，所有的天神族仅有10种外表模型，男性有5种选择，女性有5种选择。你可以自己选，但是后天外形改造要花费信用点数。我就是5号模型。”


    “……”詹雪今天受到的冲击已经太多了，他甚至有些麻了，这次没有消化太久，“那你们……怎么区分谁是谁？”


    “我们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意思是……在社会活动里，还有社交活动里，你要是有个朋友，那每次见面都要查他的身份证才能确定是他吗？”


    “我们所有人都是朋友，选择这种模式就是为了避免小群体出现，尽量贴合蜂群效应来达成最高效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詹雪万分不能理解，简直……世界观都要崩掉了。


    “因为，夏娃的遗愿最终实现了，未来就如同她计划的一样，氏族消失了，家庭的观念瓦解，所有人全部一样，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出身差异，没有歧视，也没有姓氏。我们活得像蜂巢里的小蜜蜂一样，从圣巢繁育中心的培植箱里诞生，按照超级计算机的安排完成自己的学习计划，连学什么学科、从事什么工作都是超级计算机安排的。”


    “你很反对这一套？那跟你一样反对的人应该不少吧。”


    达克沃克遗憾地摇摇头，“只有我一个，他们管我叫变异品种。其实超级计算机总是正确的，它从来不犯错，质疑它的计算结果是一件愚蠢的事。所以我在造成了一系列的灾祸之后被驱逐了。”


    又一阵沉默之后，詹雪严肃地念叨了几句，也像是自言自语，“不可以，蓝星的未来不可以是那样的，氏族不能消失，我们已经苦心经营多少代了，不能让夏娃毁掉一切……”


    达克沃克双臂交叠，趴在桌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你终于懂了，所以我说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


    詹雪猛然抬头，“那现在你想怎么办？”


    “唔——”达克沃克想了想，“首先让我跟主脑接触一下。”


    结束一场漫长又古怪的会谈，詹雪再从会议室出来时，精神都萎靡了一些。雪臣几步赶上来，追在身后，“您真的相信他吗？”


    詹雪目光失焦，不知道在看哪里，“不然呢？如果他是个骗子，编了这么一个荒诞宏大的骗局，是为了什么？除非他真的是个疯子，但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冷静有条理的疯子。”


    雪臣犹豫了一下，把实话直白地说了出来，“就算是真的，那个未来也离我们很遥远，我们肯定是看不见了，值得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牺牲现实利益吗？”


    詹雪看了他一眼，忽然说：“我要见见吴誉，他在哪？”


    “我可以把他找来，反正暗影一支没任务的时候都很闲。”


    詹雪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有一点雪臣说的不错，没有任务的时候代表暗影一支的吴誉就是很闲，所以接到这条通知时他有点意外，问雪臣：“我那个侄子又想要我去给他做检讨了吗？还要手写一万字吗？”


    “……今天的派对上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看他的反应，吴誉猜测插曲应该不算小，好奇地问：“他肯定没拿下麋因，对吗？”


    雪臣点点头，“本来差一点，但是中间出现了……那个小插曲。”


    “他想我干什么？继续追踪麋因？”


    “他想跟你谈谈。”


    吴誉十分诧异，“我们两个有什么好谈的？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精神病啊。”


    雪臣失去了耐性，“你到底要不要来？”


    在吴誉的猜测里，詹雪大概是找他来质疑一顿上回麋因逃跑的事，稍微质询一番自己失手的责任，但他选择的地点却在疯匣俱乐部，这让吴誉十分疑惑。


    以詹雪的身份，他极少出现在俱乐部这种公共场合，金色房间平时是属于雪臣等人的，吴誉在服务机器人的带领下进入了灿金堂皇的房间，发现詹雪陷入柔软的沙发里，他的姿势放松，看起来不像是平时那么严肃正经，手里甚至抓着一瓶细长颈的香槟酒瓶。


    吴誉满腹狐疑，离得老远坐在沙发一角，“有什么事不能发短信说，哪怕打电话呢？为什么非要面对面，还要出来说？”


    詹雪沉吟了一番，却答非所问，“你心里是不是一直在恨我？”


    “？”吴誉满脸的问号，下意识问，“家主先生，是不是当家的压力太大了，你疯了吗？”


    詹雪径自说了下去，“麋因曾经为你说过话，她说詹氏对你非常的不公平，而你只要愿意，可以很轻易地爆破掉目前的一切。”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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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誉心里终于有点数了，“所以是因为她曾经这么讲过，你觉得我跟她有私交？你想多了，在她心里，你一巴掌我一巴掌，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前我没有感觉，但是今天，我也感受到了什么叫不公平，以前我觉得只要我愿意，什么都可以办到。原来世界上还真有永远做不到的事啊。被强大的势力针对，被压得没法翻身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越说越离谱，吴誉的眉心也越拧越紧，“麋因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如果……”詹雪抬头看向他，表情当中十分的认真，“有一天詹氏可能会瓦解崩溃，你会是什么反应？难过还是高兴？”


    吴誉随便想了想，然后随便一答，“我没有感觉，这就是詹氏多年来的教育成果，我没有任何情绪和感觉的。曾经还是个小豆丁的我，可能会为了詹氏的崩溃高兴，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高兴了，所以无所谓，你把我当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就行。”


    詹雪心绪起伏，一时百味陈杂，他观察着眼前这个一无所有，但是轻易能给任何人降下毁灭的人，声音低沉了几度，“但是对方邀请我一起对付麋因，他要铲除夏娃的势力，你觉得我应该加入吗？”


    吴誉想了想问：“对方除了要求你出人出力，还要求别的东西了吗？你到底清不清楚里面的代价？”


    “代价就是，如果我们放手不管，起码还有漫长的一段好日子可过。但是如果失败了，未来就从缓慢的坠落变成立马自由落体。”


    “你自己做决定吧，反正家主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在别人都不想为选择负责时，你就必须站出来负责，好让我们这些守着食槽的寄生虫有个可以怪罪的对象。”


    从一场不怎么愉快的谈话里出来，詹雪的精神更衰弱，静静靠在走廊上闭目仰头，隐身在黑暗阴影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稍后，他给雪臣拨了个电话，“达克沃克在干什么？”


    雪臣的背景是某间办公室，他眼光发直，盯着某处固定点，大概是在守着监控。


    “他去了主脑ＡＩ的机房，在里面待了一会儿了。”


    詹雪忽然冷汗沁出了一层，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糟糕的选择，“把他弄出来，不要让他继续接触主脑了！”


    “啊？可是……”


    雪臣还没等表态，城市上空传来了温和的轻嗓，带着点奇怪口音的蓝星官话响起，“蓝星的人民们，中心城的居民们，你们好。接下来的广播你们无须在意，因为我是专为一个人播报的，这个人就是虫族与瑞亚人的混血种——沙米娜。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你跟叶子蝉那只孽畜不一样，你只是一时被迷了心智，主人负责地告诉你，只要你能带着叶子蝉和麋因的头颅回来，主人就既往不咎，照样还会取消你的三期租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个机会，因为你也很清楚，我很少给别人第二次机会。”


    这段表面上十分温和，实则暗藏杀机的广播在中心城的上空不断盘旋，麋因听到的同时在心里低咒了一声，瞬间看向了沙米娜。她是个没什么心眼的混血种，先是一懵，然后竟然露出一副稍微心动的表情。就是瞬间的变化，叶子蝉立马行动，一手猎刀一手电子铳，指着沙米娜，气氛一触即发。


    靳京几乎在同时动作，也拔出电子铳，和叶子蝉站在一边。


    麋因举起两只手，咳了两声站在双方中间，无奈地发声，“冷静！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冷静。他就希望这样，如果他只用了几句话，就让我们的联盟崩溃，那达克沃克就赚大了！我们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那不是亲痛仇快吗？”


    沙米娜又懵了一会儿，是叶子蝉率先冷静，放下了武器。看到她的动作，靳京也迟疑了两秒，跟着放下了武器，气氛重新归于平静，麋因总算松了口气。


    沙米娜终于开口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跑吧。麋因，还有靳京，你们两个也只能加入我们这个逃亡小分队了。我知道你们肯定舍不得蓝星，但是没办法，我们到北海港抢一艘跃迁机，马上启程赶到最偏远的地方，神光系肯定不能再呆了，我们去虫壳坟场，或者焚星带，主人要追上来也需要一些时间。”


    麋因被她说蒙了，“你对逃跑路线的计划倒挺快的，是一早就开始计划了吗？”


    “没有用的。”叶子蝉发出了一声颓丧而暴躁的叹息，她把自己摔坐在地上，四肢摊开，一副麻木的模样，“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我们，夜游神有我们的基因图谱，除非把我们扔进焚化炉，把每一分寸焚烧干净，不然他就能找到我们。一切都完了！”


    麋因看看左手边，再看看右手边，气氛凝重丧气，他们现在的位置是下城区的下水道入口，巨大的圆形闸门镶嵌在陈旧的灰泥墙上，到处分布着青苔，四周充斥着一股衰朽、不祥的气息。


    跟他们目前的气势一样。


    麋因想了半天，勉强开口安慰一下几个人，“我们不能跑，叶子蝉说的对，光是逃命也是逃不掉的。而且夏娃留我们这些后裔是监督蓝星用的，如果现在因为一个夜游神，就抛弃蓝星自己跑路，我还有什么脸面？”


    靳京凝视着她，不见她的下文，跟着问了一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麋因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到一边说。


    靳京起身跟着她，两人到了下水道闸门入口，背脊抵着经过一天日晒后滚烫的闸门，麋因非常直接，“现在时间紧迫，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分手吧。”


    “……你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