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水光悠悠。


    一道曲线窈窕的身影破开顶层游泳池水面，踩过台阶，湿透的黑发贴在背上，水珠和声音一起滑落：“我真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到你这里来。”


    伊森闻言笑而不语。


    “你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女人从容地整理衣物，浴袍滑下盖住双腿。


    “你那小家伙呢？埃丝特最近好吗？”


    伊森半身沉在黑暗中，眉眼低垂。


    “她很好，”他说，“而且很快就会更好。”


    两人下楼进了餐厅。


    主流审美早已不使用厚重的家具，伊森的宅邸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高低错落的橱柜和其余装饰品全都安静站立，圣母像在阴影间垂泪。


    “从前我们约会时，你答应我会让这房子变成我喜欢的样子，”诺拉·萨顿微微笑着，“现在，你终于要履行约定了吗？”


    伊森轻而不容抗拒地开口：“喜欢吗？”


    “说实话，不那么喜欢。”


    窄长的餐厅或许不那么豪华，但一定足够生机勃勃，大朵大朵鲜嫩的鹦鹉郁金香、索尔邦和黑美人百合，以及雪堆似的茉莉在餐桌上和盘中争相舞动，花海中伊森的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扬了一下。


    “一小时后上酒，”他的声音如同耳语，“今晚你是太平洋的女王，身后那个房间里有你需要的一切东西。”


    房间里散发着某种柔和的奇异光线。


    床上摊着一条灼灼发亮的长礼服，泛着红宝石般的光泽，款式并不夸张，可足以成为每个小女孩梦想中的那种裙子——在舞池中央旋转时，一定耀眼无比。


    诺拉没什么心思收拾自己，不过还是进了浴室，点击链接了手臂上的芯片。


    “嘿，”她低声说，“我和伊森在一起。”


    “是吗？怎么样？”


    另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声音是诺拉熟悉的，但背景里异常刺耳的嘈杂却让她皱了下眉：“你在什么地方？”


    “一点乱七八糟的生意吧，”继承了父亲名字的小杰登·萨顿浑不在意，瞥了眼场上，“你那边，应该时间还早？”


    “我在圣彼得堡，”诺拉说，忍不住咬了下嘴唇，“那个小女孩好像是出了点事，伊森过来处理，我跟他一起来的……”


    “是吗，”杰登漫不经心地打断，“那不打扰你的好事了，加油小妹，拿下他……”


    他呆了几秒，看看周围，突然像是被电打了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喊道：“这什么地方？”


    秘书适时提醒：“您的通话……”


    杰登一把按熄屏幕，吐了口唾沫：“我说这什么地方？”


    秘书不愧为新时代造就的高素质人才，第一时间就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俄罗斯。”


    杰登看起来想一头磕死自己:“行，谁给我安排的这事？我干嘛要看这种玩意？我怎么不记得我们家还有这么个投资项目？”


    他这一连串问题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砸下来，没一个是秘书能回答的。


    秘书只能毕恭毕敬应道：“少爷，这全是您自己安排的。”


    “你确定？”小杰登大惊失色，“我连这帮人是谁都不认识！这都谁啊？干什么的？”


    这个问题属于可回答范畴，秘书如释重负，立刻把现有的全部资料打到了屏幕上。


    她之前还心里直打鼓，得到这份工作以来从没见这位大少像这两个月似的正经做过什么事，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弄得他有危机感了？


    老板出息了对下属来说不一定是好事，秘书这段时间跟着他天南海北地跑，工作强度提了十倍不止，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而杰登盯着屏幕，几乎把电子成像看出洞来，半天嘴一张，茫然地说：


    “我怎么觉得像在做梦啊？”


    得，原来老板不是上进了，是抽风了。


    秘书险些比他先昏过去，当即要请求医疗援助看看大少爷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不料她刚转过身，只听杰登突然“啊”了一声。


    “等等，等等。”


    他眉头越皱越紧，眼底逐渐爬上一抹红色，随着他每次呼吸而不断变大，直到完全占据了瞳仁。


    杰登用力闭了闭眼睛，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喉咙，一声尖叫从嗓子眼儿硬生生往里咽回去了，脸色青红交加，随即一头栽倒在地。


    “……您怎么了？”秘书吓呆了，连忙要扶，“萨顿先生？萨顿先生！”


    短短几十秒仿佛有几世纪那么长，小杰登浑身冷汗直冒，瞳孔大张，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诺拉……我妹，我妹要订婚了……”


    秘书心说是啊，如果没什么意外，萨顿家很快要和银色科技达成联姻了。


    萨顿们想要银色科技的钱和蒸蒸日上的地位，而伊森想借太平洋那边的势力摆脱身上的几项指控。


    “……别去，别去，”杰登大口喘气，像是恢复了一点清醒，“我……”


    不知多长时间，他一手撑着地面，慢慢坐了起来。


    一时间安静下来，秘书看不清楚杰登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开口:“现在……”


    “我就在这里等，”杰登说，“会等到诺拉·萨顿订婚的消息。”


    近距离下，能看到眼底鲜艳的红越来越大，几乎溢出了眼眶，连同整张脸的皮肤都在不正常地泛着青。


    柳卓向后仰身，身体瞬间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肌肉绷紧朝前飞踢！


    主持人浮夸地尖叫一声:“小心！”


    鹿女像是完全没有痛觉，尽管连下颌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依旧迅猛挥拳，砸中柳卓


    柳卓双肩被抓住，只来得及交叉双臂挡住随之而来的一记膝击，整个身体被冲击力颠得失去平衡，眨眼间被放倒在地！


    “满贯王！”主持人带头高喊，“终结！”


    实时弹幕和现场观众一起沸腾了，无数人在尖叫，无数人在兴奋，过量噪音顺着无形的网络流向四通八达的角落。


    电波在剧烈涌动，血液奔腾冲向大脑，柳卓脑袋发昏，心脏砰砰直跳。


    刚刚那下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鹿女皮肤下一划而过的蓝色电流清晰可见。


    他们都被控制了。


    弗朗西斯，鹿女，维克多，他们的大脑都已经不属于自己。


    柳卓不敢分神，短短几秒鹿女已经潜身抓住她的脚腕，就势躺倒猛力向后一拽！


    巴西柔术的地面技，直踝固！


    柳卓无力反抗，与此同时铃声敲响，第一轮结束。


    一场平局。


    “太遗憾了，”主持人的声音在高空，听起来缥缈无比，“好的，休息时间，马上回来！本场比赛线上直播平台为在线蓝海，感谢支持，欢迎来到派对！”


    柳卓爬起来，回到自己的角落，有气无力：“你救了我的跟腱。”


    奥尔迦跳出场外，晃了晃胳膊:“二十万，换裁判的表走快二十秒，值吗？”


    “我值多少？”


    “巴克斯那边是他的事，我友情加价，你可以住我家，”奥尔迦说，“唯一的前提是，赢了她。”


    “那奥尔洛娃女士呢？”


    “你还没弄明白吗？”


    奥尔迦一蓝一绿的双眼在暗处泛着光，她稍一停顿，向柳卓抛了个飞吻，咧开嘴笑了。


    “这是一个考验，”她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无比甜腻，“一切为了生存，一切为了进化。”


    柳卓透过栏杆，看着她。


    奥尔迦脸上挂着的笑容漂亮得像是用尺规作图画出来的，毫无瑕疵,但一眼看上去只觉得可怕。


    ……她真的踏入了台风眼。


    从她睁开眼，事情的发展就再也不受控制了。


    口腔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萦绕在舌尖，柳卓重新咬紧护齿，整理裙子，把滑落的猫耳在头顶夹好。


    “我以为你会说点什么，”奥尔迦抿了下涂成亮粉色的嘴唇，“真的不说什么吗？比如问问……”


    “重要吗？”


    柳卓在心底问自己。


    “重要吗？”


    她什么也没说，闭紧嘴，转身迎接第二轮铃声。


    鹿女晃动脑袋，眉骨上方花纹充血变得更加突出，她同样一句话都不说，只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弱小，从来没有选择。


    你也不能选择自己的能力有多大。


    柳卓在心里画了个十字，架起双手，左右闪躲，尽量避免和鹿女正面相对。


    “我们的新选手非常聪明，”主持人的声音里带着嘲笑，“可是，总不能一直躲藏……”


    显而易见，“蛇鹫”的力量远逊于对手，实战经验也匮乏得可怜，格斗技巧更是乏善可陈。


    怎么看，这场比赛都只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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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结果。


    奥尔迦咬住下唇，皱着眉，好一会儿才感觉让太阳穴突突直跳的疼痛过去了一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要赢啊，不然会死的……”


    柳卓的体力支撑不了多久了。


    她的体质很奇怪，尽管各方面来说都没什么问题，但恢复能力似乎低于同年龄段的正常人类，就像自带一个持续掉血的负面状态，对现在这个状况来说不是好事。


    灼热的气流烧着感官，柳卓被逼到角落。


    她闭上眼，尽力回想。


    弗朗西斯的异能，炙热血脉。


    “那么比赛的结果看起来毫无疑问了……等等，我看到了什么！蛇鹫这记毫无水平的右勾拳，居然打中了鹿女！”


    无人在意小丑，柳卓大口喘气，紧盯鹿女。


    “我又赌对了，”她说，“你这个玩偶。”


    鹿女被激怒了，重拳向柳卓肋下猛击，一下，两下，她再次潜身下蹲，试图利用力量优势撞翻柳卓，再次复制第一局！


    柳卓攥紧拳头，奇异的电流再次自全身奔涌而过。


    与之一起而来的，还有熟悉的灼烧感。


    鹿女的动作在柳卓眼里放慢了无数倍，恍惚间她看见了一天前的自己，于是对着过去的自己露出个微笑，几乎没用眼睛看。


    奥尔迦咬着自己的一排手指，眼见场上柳卓的攻势越来越干脆直接，一下接着一下，直打到鹿女口鼻都在喷血，退到角落，再退无可退！


    没人理会尖叫激动的主持人，数万在线弹幕如大雨倾盆而下，顷刻间淹没了赛场。


    铃声还没有敲响。


    鹿女的双眼变成红色，她怒吼一声全力反击，皮肤下爆出微弱电花，那肌肉贲张的上臂却被柳卓活生生拧成截然相反的姿势，骨节弹响！


    观众喜欢看这个，铃声还没有敲响。


    柳卓的黑白女仆装上溅满细小的血滴，她单手拎起鹿女，毫无征兆，把她掀翻在地！


    所有人在喊，所有付费观众都在期待一场鲜血淋漓、足以让肾上腺素升到顶点的猛兽派对。


    柳卓说:“好像从来没人把我当回事。”


    她摁着鹿女，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的选择是不重要的，我的想法也是可有可无的，我的朋友想保护我，可是，就连他也没有问过我。”


    “如果我并不想一直逃避下去呢？万一，我相信我有能力和他站在一起面对未来呢？”


    代表着宣判的铃声终于落下，柳卓松开鹿女，转而一拳打得她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全场的镜头都恨不得对准柳卓，她低下头，任凭银发滑落遮住了脸。


    “你赢了！”奥尔迦挤过人群，对着柳卓的耳朵大声喊道，“今晚所有人为你而来！欢迎你，欢迎你来到分化者的世界！”


    “有什么不同吗？”柳卓麻木地说，“分化者，普通人，我……你们有什么不同吗？”


    我们不都是人类吗？


    奥尔迦脸都涨红了，说:“那不一样！走！巴克斯在上面等着呢！”


    主持人在头顶尖叫、喝彩，柳卓低下头，走进包厢，一把扯掉了耳朵和可笑的项圈，弯腰穿上鞋。


    下方有人员跑进场中，检查鹿女的生命体征。


    她的皮肤爆开了，一团一团剥落，大股血流沾湿了地面，映在柳卓眼底。


    “干得不错。”


    巴克斯依旧靠在原处，说。


    他示意柳卓去拿终端。


    “我小看你了，”柳卓没动，说，“我以为你和那个小丑一样。”


    巴克斯摇了下头。


    “我只是比他站得更高一点而已。”


    柳卓想吐。


    奥尔迦玩着指甲，说:“我脑袋好疼。”


    柳卓说:“我能……等等。”


    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一路向下，动作快到连眼睛都跟不上，短短几秒就再次站在了观众席前。


    这里已经变了模样。


    赛事被紧急中止了，无数失去信号的直播装置从半空中晃晃悠悠落到地面，实时弹幕与网络一起被切断了。


    大片的投影观众也随之消失了。


    紧跟着跑下来的奥尔迦一头雾水:“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人。”


    柳卓来不及注意其他的了。


    “好像是……我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