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了四声，苏蓉挑了挑身旁的灯花，接着读手里的书。


    字在眼里滑了一遍，瞧着读的心无旁骛，心思却已飞了出去，漫无目的并不知道往哪儿飞。


    身后的窗忽响了一下，她被惊醒，扭头看去。恰是一阵夜风吹来，把她满面愁苦吹开，冷冷清清如月下蔷薇，苍白娇气，偏又爬上了最高的墙头，在冷夜里盛开。


    钟易川对上她的眼睛，略怔了一瞬的神，一时不敢将脚踏入房中。


    便攀在窗棂上解释：“我才回京，瞧见你留给我的信，这才赶来。”


    苏蓉放下书，依旧斜着身子扭头看他：“干什么去了？”


    钟易川：“……截取密报。”


    他显然是洗漱后匆匆赶来的。吸了水的皮肤呈出柔软的嫩白，眉下的眼剔透明澈，乌发蓬蓬地捆在脑后。自持轻功了的，也不怕白色打眼，着一身的素色长裳，宽袍下的腰身用玉带扣着。整个人便如截取下来的一段月华，轻盈地落在她的窗上。


    这四个字说出口想来已是泄露了机要。


    苏蓉从凳子上起来，拉住他搭在窗页上的手：“下来罢，畏着身子也不舒服。”


    便轻巧地将这片月色带入了房里。


    她拉着钟易川坐在自己方才坐着的太师椅上，反手关上窗：“前日是我错怪了你。”


    窗户咔哒一声关上。


    “我这些日子心里总乱糟糟的，不宁静，没细想便迁怒到你身上，对不住。”她背着手倚在窗户上，细弱的脖颈似难承花骨朵儿的花托，疲累地软趴着，将下巴垂在锁骨上，背书般将一行话念出来。


    钟易川心头一抽，从椅子上起身去抓苏蓉的手。


    却叫苏蓉缩着身子躲开了。


    她仍是垂着头，被风雨欺负惨了的模样。


    “不，”钟易川眼睛发直，盯着苏蓉的脸怔怔开口，他意识到什么，虽仍未分明，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苏蓉的疏离。


    他有些慌张地开口：“是我的过错，不该叫你起疑。”


    苏蓉仍垂着头。


    “蓉蓉，”钟易川忽郑重喊她“我们成婚吧。”


    苏蓉倏尔抬头，琉璃水晶的眼睛瞪着看来：“什么？”


    钟易川稳了稳心神，肃穆着神色继续说：“先帝的丧期未过，婚仪想要等两年，不若先过了媒，宣出明路就好。”


    苏蓉凝神，盯着钟易川的脸。


    忽略这句突如其来的决定本身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苏蓉细细探究钟易川的眼睛：“为什么忽说这事？”


    这话是未仔细斟酌，自己从嘴里跑出来的。


    心思虽在心里翻来覆去熬熟了几百遍，钟易川却从未想过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这应当放在更合适的时候，一个在苏蓉走投无路，孤苦无依的境况里；而不是现在，在她熟悉的闺房里。


    钟易川缓缓笑开，春花初绽的动人，轻轻走来，拢住她攥成拳的手：“不是忽然，我想了许久。”


    “上次带你去的小楼，你记得吗？”


    他温柔而又不容拒绝地接近，胸膛蹭上她的鼻尖，湿热的香气若有似无地扑在面上。


    苏蓉脑袋一胀，让这突如其来的靠近窘迫着红了耳朵，要抽身离开，钟易川已抓住她的手，低着头，缱绻温柔的笑炸地苏蓉晕头目眩：“那是我特意买来给你顽的。上回去的匆忙，没带你看，那院子出了门就是西市，若你想做什么小生意，尽可以放手去做。”


    苏蓉缓缓眨了下眼睛，仰着脸看他。


    看了苏卿给她的半部册子，她正犹豫着要重新开个铺子，钟易川此言正巧说在她心头上。


    “多、多谢，”苏蓉用了些力气才抽回手，对着钟易川满眼的期待，有些愧疚地别过脸。


    “不必了。”


    上次头脑一热，开的梦里香扯出一桩案子还未定论，若再开一个，她又恐惹出什么风波。


    “生意到底不该我一个闺阁姑娘沾染。”一时想不出什么由头拒绝，苏蓉下意识将父亲规训她的话念出来。


    她没瞧见自己说出这句话时，惊奇的喜色从钟易川眼里一闪而过，语气更软更柔，引诱似的：“一个小小的铺子罢了，只当开着玩，打发时间。”


    从高位者的视角看去。


    苏蓉偏过的半张脸，软嫩的倔犟如宣纸展开，徐徐卷到脖子。那里有一根筋挑了起来，一路延展，延展到锁骨，锁骨下幽深的衣襟里。


    “你若担心，”钟易川弯下腰，纡尊降贵地低下脑袋，偏到她的面前“就把铺子记到我的名下。”


    他偏了下眼，看见自己耳后的一缕青丝从发带里滑出，晃荡着扫过她的面庞。


    似是随意扫的眼，他很快收回目光，水一样宁静的眸子只看她的眼，看入她的心：“不必怕，有我呢。”


    这正正说到苏蓉的心坎里。她蹙起眉毛，黛色远山般的眉，一叠叠的忧愁云雾缭绕在她眉间。


    “你总是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苏蓉努力撑出一个微笑，但很快崩溃“我娘走后……”


    她哽咽了下，飞快垂下眼，把泪咽进去：“我娘走后，什么都变了。”


    眼泪又快速聚起，苏蓉将脑袋别的更远，钟易川看见她脖子上的那条筋挑的更高，在脆弱的脖颈上遮出一片黑影，又很快消失。是苏蓉垂着头，从他身下抽身离开。


    莲步微移间，她用手指迅速摸了两下眼眶子。


    可勾起的愁绪到底难平，苏蓉缩在梁柱旁，躲着钟易川的眼睛把暴露出的脆弱收起来。


    钟易川岂容她缩回去，但此时在靠近只会适得其反，正欲开口。


    “多谢你，”苏蓉比他想象的更坚强，转过身，虽眼眶泛红，但面上已盈起笑，真心实意的感激他“不过我想还是不要拖累你了。”


    再一次被拒。


    心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根线头，被她牵着，她不要自己了，线头就被她抽着走，细细麻麻的空落。


    “蓉蓉，”钟易川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抛到那间小屋里。


    什么都没有，阳光都是冷的，他只能抱着自己入睡。


    “你好久没叫我云起了。”


    烛花忽然爆了下，烛光猛地窜起来又落下去，墙上两人平行的影子也跟着怦然跃动。


    话出口，两人都愣了下。


    钟易川抿了下唇，把一闪而过地真情掩埋。


    再抬眼，看见苏蓉正望着自己。


    他对苏蓉露出一个笑，点着蜡烛燃自己般的笑：“我……”


    “嘘——”苏蓉跨步上前，指尖盖在他的唇，弯腰吹灭蜡烛。


    “姑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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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传来轻轻的一声唤“我瞧您的灯还亮着。”


    苏蓉应了声：“就睡了。”


    外面又说：“姑娘早些睡罢，别多想了。”


    苏蓉只应了个声。


    他竟全然没有听见。


    一点讶异从脑海里鸿毛般飘过，眼睛直盯着近在咫尺的苏蓉。视觉消退，其他感官则更敏感，唇上虚虚点着的三根指尖的温度快要把他点燃。


    苏蓉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人影上，指腹下柔软的物什突动了下。


    她烫着般抽回手，对上一双晶亮的眼。


    钟易川一把握住她的手，捧在心口：“蓉蓉，日后我们一起生活。你若愿意，就开个铺面，我下朝后可以来接你一块回府；你若不想，我便带你各处游玩。我这一世只你一人，你也只我一人，好不好？”


    真情假意、谎言真实的界限越来越模糊，钟易川已分辨不清自己说出的话是精心设计的陷阱，还是假借虚伪的面具吐露真心。


    苏蓉心中一动。


    “那你告诉我，”盯着他温柔缱绻的面孔，她目光骤然凛冽，火苗簇簇“为什么骗我。”


    钟易川满眼的深情一震，碎成花玻璃，一时竟没想到她问的是哪句谎话。


    “你早知是皇上令夏朝恩去杀了我娘是不是？”苏蓉继续逼问，他这才想起她问的是哪句。


    “否则那日、”苏蓉的声音抖了下，午夜梦回里，飞溅出的血与母亲的脸总在她梦里出现“否则那日，你不会拦着我去找皇上。”


    过了好久，苏蓉盯着钟易川的眼睛，几乎要在黑暗里幻想出他脸上的表情。


    “……是。”


    声音很轻，没有起伏。


    苏蓉心里的芥蒂一块小石子般落了地，猜疑了很久不安了很久，就算答案是她不愿看见的，长久的折磨也得到了解脱。


    看不见的面孔的黑暗里，钟易川确信没有人能看见他的情绪，这让他感到安心，就想回到了只有自己的小屋。落到最底层的黑暗便没有更黑的处境，落到最深的冷漠里就可以假装感受不到情绪。


    “因长公主忽请辞守陵，太后得知后便着人去皇陵探问。”他将事展开，徐徐说起“皇上恐长公主将手铳交到太后手里，便着夏朝恩去拿。”


    “他没想杀人灭口？”苏蓉质疑。


    钟易川凉凉地笑一声：“不会，长公主死后，依仗着她的幕僚或许都会投到太后门下，这是新帝不愿看到的。”


    这与苏卿的猜测相同，苏蓉从来未停止琢磨娘亲死亡的前因后果。


    听得钟易川也如此说，不由喃喃道：“所以我爹爹官升户部也是为了稳住人心。”


    钟易川没料她能看见这一层，往苏蓉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心中不免失落。


    “对，以示对皇后、对长公主府的看重。”


    看重？


    苏蓉咬着嘴唇，牙齿在皮肉上来回磋磨，拧眉深思。


    不对。


    她摇头，想起现在黑咕隆咚，钟易川看不见，情急中也不顾那些谎言误会，抓住钟易川的胳膊：“不是看重。”


    “就算是看重也只是昙花一现。”苏蓉想到手铳，在京都响起的第一声。


    她苍凉地放下手，一点点滑下黑暗：“云起，我不能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