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chapter 26

作品:《[文野]和干部表白以后

    七年前,在横滨有一场绚烂又难忘的春天。


    3月下旬至4月上旬是横滨的樱花季,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生气勃勃的春的季节。它是路上行人与旅客无法忘怀的烂漫的节日——


    也是把望月千穗搅进漩涡,开启她前半生泥泞的绝望之春。


    父母离异的次月,十三岁的望月千穗坐在沙发前看电视。母亲和姐姐一如既往去超市购物,留她一人看家。


    姐姐考了好成绩,需要奖励。母亲是这么说的。虽然她考到好分数的时候从来没有奖励。


    她很怕热,开着电风扇想散尽房间的灼热,好久好久才发现热的不是天气,是她燥热着的不安的心。


    夜晚,她走到回家的母亲身边,对她说:


    “我想读东京的国中。”


    母亲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既然千穗想去,就去吧。”


    千穗低头看着鞋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呢。


    她的同桌说要去东京,家里人很生气。孩子要待在父母身边才行,我们担心你,不要让我们担心。同桌的父母是这么说的。


    可她的母亲却没有这样的叮咛。


    为什么呢。


    为什么母亲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呢?为什么有礼物的总是姐姐而不是她,为什么明明她已经那么乖了还是没办法被注意,为什么……总是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她呢?


    “妈妈,”13岁的望月千穗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自己与父母不同的金眸微微,“我不是妈妈的孩子吗?”


    窗子前摆着一个小熊娃娃。那么可爱那么精致的一个娃娃,用彩色纸袋包裹起来的娃娃,一定是母亲给姐姐的礼物。


    可为什么她没有呢。


    记忆里的望月由美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几乎是吼叫着,“你在说什么啊!”


    “真是的,”她费了好大劲才尝试把语气降下来,“现在的孩子一点也不懂家长的苦心,我对千花和你都是一样的,反正……”


    “好了,”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你赶紧走吧,我不是也好好把你养大了吗?我现在很忙,别打扰我了。”


    记忆模糊了,浮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虚无的混沌,但耳畔响起的尖叫和哭喊仍旧清晰,就仿佛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千百遍一样。


    她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13岁的望月千穗拽住母亲的袖子,第一次向自己的母亲尖叫道:“为什么姐姐有礼物我没有呢!为什么什么事情都是姐姐的?明明我成绩比姐姐好,考得也比她高,你就什么也看不见吗?”


    母亲强行挣开她的手,恼羞成怒着说“你是不是疯了”。再是相同的尖叫,哭喊,她的情绪像是要把童年伊始受到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如果这么讨厌我的话,干脆不要生下来好了!”她说,“明明知道自己会偏爱大孩子,为什么非要把别人生出来!”


    眼泪滴在鞋尖。


    金色的瞳孔倒映出女人愤怒的面容。


    “你为什么老把自己和姐姐比?你一点也不听话……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我看见你的眼睛就……”


    眼睛。


    她的眼睛。


    一个月前她和丈夫离婚,全部缘由都在这双诡异的眼睛里。可这双被她贴上“罪恶”标签的金眸,在此刻默默流着眼泪,情绪的翻涌在里头尽显。


    “——那你干脆杀掉我好了,”那个人含着眼泪,死死拽着她的衣袖,“不要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快点杀掉我——”


    杀掉她。


    杀掉她。


    杀掉她。


    与其说是那个女孩在说话,不如说是那双眼睛在下达命令。


    杀掉她。


    除了杀掉她以外,她没办法做别的事。


    眼睛。金色的眼睛。她的女儿的眼睛里有一场风暴,会把所有人都搅进绝望的漩涡。七年前那个樱花烂漫的春季,望月由美不受控制地拿起砧板上的菜刀,在一声声尖叫中凝望着女儿滚滚的泪水,提起,斩下,朝着她的眼泪砍去,把她前生十三年乃至后半生的泪的河流拦路截断,把她的整颗心和灵魂刺得四分五裂。


    ***


    这是望月千穗所不能言说的绝望之春,是她二十年来灵魂彻底陷入泥泞的一次跌倒。她自以为蒙受原生家庭的不平等对待,弱小又无辜的自己扮演着完美受害者的角色。


    成年以后的她则在无法愈合的创口上萌生枝丫。表面上云淡风轻,灵魂最深处却仍然藏着一个正在尖叫的女孩。她模糊地哭着,妄想逃离命运的砧板,却被同样命途坎坷的母亲举起刀柄,挥开,落下,为她余下的人生带来永世不灭的凛冽的刀风。


    望月千穗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她入职了portmafia。


    她熬过了漫长的试用期,最终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正式任务。


    ——解决一个叛徒。


    这个任务很简单。


    叛徒已经伤痕累累,她只需要给他致命一击就好。只要拿起枪,在他的太阳穴上开一枪,这个任务就算圆满结束。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想不起来呢?


    一年半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到底是怎么解决那次任务的?


    “好疼……”


    她蹲下身,一时分不清身上的灼热和大脑的刺痛哪个更令她痛苦。她抱着脑袋,眼神空洞得像是第一次看见亲人死亡的小孩。


    中原中也被她剧烈的反应吓到了,“千穗?……啧,我们去医院。”


    不对……


    她应该是,在提到异能力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中原中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你的异能力……”


    千穗愣住了。


    是了。


    异能力。


    她想起来了。


    一年半以前,在她初入portmafia完成第一个正式任务时,她对那个遍体鳞伤的叛徒起了些微怜悯之心。


    望月千穗看着那个刚受过鞭笞之刑的男人,轻声道:


    “真可怜啊。”


    明明都要死了,却还要受这样的酷刑。


    痛苦比死亡要可怕得多。


    望月千穗这么想着,信步走到那个男人身前,一双金眸温柔地注视着他,怜悯道:


    “为什么要当叛徒呢?


    “这种时候,还是趁早死掉更容易得到解脱吧……”


    男人对上她的金眸。半睁着的疲惫的眼被那双金眸蛊惑,久久移不开视线。


    好美的眼睛。


    好美。


    做不出违背它命令的事……


    顷刻间,望月千穗被那个男人夺过了手中的枪.支。男人用信徒般的狂热虔诚望着她,将枪.支对准太阳穴——


    “砰。”


    血花四溅。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记忆中的自己下意识擦过脸上的血。千穗抬起眼,发现是中原中也。


    不是一年半以前。是现在。


    中原中也把手背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你发烧了,千穗。”


    “……我没有。”


    “真的很烫,”他很无奈,“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我没有。”她说。


    中原中也拉过她的胳膊,想要力道重点带她进车子里去,却又怕她嫌疼。


    “我没有异能力,”千穗呢喃,“我没有异能力……”


    透过后视镜,她看见自己泛着红晕的金眸。


    金色的眼睛。


    明明父母的眼睛都是黑色,为什么偏生生出她这样有异常的孩子。


    为什么她一说自杀,那个男人就死了。


    为什么她劝母亲离婚,他们马上就分开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在那个春天,母亲在她最后孩子般的嚎哭声中,顺应她孩子气的宣泄,将银白的刀具捅进她完好无损的人生中。把人生捅成红艳艳的,糜烂的,内脏的碎片。


    枪声响起。男人闭上眼,枪.支和身体都不自主地垂下。望月千穗没有理会同事所说的应视为生命的武器,而是崩溃地跑出去,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接受那个迟来了七年的,在她心里已经隐隐浮现端倪的真相。


    她不是受害者。


    完美受害者的身份与她无关。不如说,半点关系也没有。


    母亲偏心,但从未想过杀死自己的女儿。


    没有人想要伤害她。


    甚至……就连那个她以为伤害了她的母亲,也是被异能力所卷进漩涡的,被迫背负骂名的受害者。


    洗手间水龙头里的水冲洗着她的脸,却没办法把她泥泞的过去冲洗干净。糜烂的内脏仍然是红彤彤地滩在那里,被水洗过以后反而变得更痛。


    ……好痛。


    好难受……


    没办法接受。


    完全,没办法接受。


    内心有一块东西仿佛崩塌了。彻底塌陷,就像是地震。可她贫瘠的灵魂土地无法承受这么浩瀚的痛苦,她没办法原谅过去,更没办法原谅自己。


    她抬起头,望着镜子前湿漉漉的干呕着的自己,还有那双被母亲称为“可怕”的,金色的,恶魔般的眼睛。


    “要是……”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要是全都忘记就好了……”


    要是全都忘记,是不是就不那么痛苦了。


    为了逃避痛苦,她愿意做任何事。


    在镜子里望见自己眼睛的时候,在她开口说起愿望的时候,大脑中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隐匿的旁根错节似乎全都被连根拔除。


    这是她失去记忆的一周目。


    身边不知何时走过来一个人。是樋口一叶。千穗接过她递过来的几张柠檬味的湿巾纸,无意识地擦了擦眼。


    “这样的日子还长得很。”


    那个女人说。


    ***


    全部。


    全部想起来了。


    她几乎要瘫坐在地上。过去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回到她的灵魂宫殿,然后让她好不容易维系的平稳彻底塌落。望月千穗以为的灵魂沼泽不是原生家庭,不是无所事事的父亲更不是偏心姐姐的母亲,甚至和那个充满尖叫声的血腥夜晚也没有关系。


    她的灵魂沼泽是一双眼睛。


    一双与生俱来的,永远淡漠永远疏离的金色眼睛。


    不。


    不对。


    不是眼睛……


    是她自己。


    从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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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把13岁的自己惹哭的人,把她搅进混沌搅进漩涡的,都是镜子前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


    “哈哈……”


    她笑了。


    记忆翻涌着朝她袭来。望月千穗甩开中原中也的手,崩溃道:“离我远点!走开!”


    “别再靠近我了……求你……”


    没办法抑制地流下眼泪。


    不想在别人面前哭。一点也不想。可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大脑实在无法承载那些过于痛苦的真相,她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中原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拉过对方的手,她却整个人僵在那里。她的状态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创——并不是一个本身精神健全的人遭受重创。这样的状态更像是一个本就孱弱的人,遇到了再一次的毁灭性打击,自此一蹶不振。


    从背后抱住她。中原中也是这么做的。


    流泪。干呕。身体软得几乎要倒下去。还好身后有一个人抱住她,让她现在算不上太难看。


    可是。


    这个人也总归要走的。


    就算不因为别的,也总会因为她的眼睛离开。她是一个灾星,千穗无比确信。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中也有些迟疑,“如果你想说给我听的话?……好吧,我们晚点说也好。我们先去医院看看,你好像发烧了。”


    眼泪全都滚在了他的手背。


    滚烫的,还带着体温的眼泪。


    望月千穗的大脑空白一片,几乎无法思考。从刚才看见那个女人开始,她的身体就陷入了无法言说的燥热,再加上那些被刻意翻过的记忆涌上心头,皮肤更是颤栗得厉害,浑身上下都隐隐发抖。


    中原中也没有等她回话,只是很安静地站在她身边,想问些话但又怕再次激起她的情绪,只好默默抱着她。


    “……中也。”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再哭了。


    望月千穗抹去对方手背上她流下的眼泪,力道重得像是要抹去她的所有痕迹一样。


    可她的状态却很冷静,像是什么都不复存在。


    中原中也隐隐有些不安。在她嚎啕大哭的时候他都没有生起这份不安过。身边这个女生的情绪好像已经空了,整个人像是取了棉花的棉偶娃娃,光是站在那里就像被打碎的玻璃碎片。


    望月千穗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冷静过。


    她擦了擦眼泪,浅笑道:“谢谢你。”


    “……我也没做什么,”中原中也有点不自在了,“你身体还好吗?我车上好像有退烧药,要不我们还是去医……”


    “不了。”


    “别开玩笑了,”他很无奈,“这样对身体也不好吧?你现在好过一点了吗?发泄出来的话,确实会好过一点?”


    她笑了笑,却不把这句话接下去,只是另起了个话题,“中也君,我想起来我的异能力是什么了。”


    “啊……”


    中原中也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个。


    “我想起来了,”她重复道,“一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我的异能力是什么。”


    “什么?”


    他皱眉。


    “我啊,”


    望月千穗说:“我妈妈以前用刀伤过我哦,后面还闹得很大。我一直以为是她不爱我,没想到是我自己做的。”


    “只要看着我的眼睛,就没办法做出拒绝我的事。很搞笑吧,这种异能力。”


    “后来那个叛徒自杀,也是因为我无意间发动了异能力。”


    “千穗……”他发现对方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了。


    好像不太正常。


    到底怎么了……


    一种不妙的预感在心里蔓延。明明她的表现是那么平静,刚刚痛哭的样子明明已经被颠覆,中原中也却有一种她仍在哭泣的感觉。


    “……如果用得好的话,是很好的异能力。”


    “我知道。”千穗说,“可是真相好痛苦,我已经没办法忍受了。”


    没办法忍受自己才是加害者。


    没办法忍受……没办法忍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自作自受。


    她宁愿以可怜的受害者的身份承受痛苦,也不想面对自己才是罪魁祸首的事实。


    “真相什么的……”


    “忘记吧。”她说,“我们都会忘记。”


    她透过那个男人惊愕的钴蓝色的眼,看见自己过分冷静的金色眼眸。


    月亮绝望地投下一片阴影,为这对男女的处境增添了几分荒唐的悲剧感。望月千穗无法容忍自己过去的痛苦是加害者虚伪的自怜,更无法容忍自己要抱着这样的真相继续活下去。


    重新开始吧……


    再一次,再一次忘记吧。


    “忘记我吧,中也。”


    “你会永远忘记我的存在,我的事会在你的记忆里抹去。你永远不会记起我。我也会忘记你,忘记异能力和我的过去,忘记痛苦,忘记一切。”


    最轻松的话语背后是最深重的诅咒,把她的过去和未来都捣乱成模糊的形状。


    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变得空白,美好和痛苦都在脑海里共同消逝。这是望月千穗失去记忆的二周目。


    中原中也在彻底失去记忆前伸出手,却只抓住她的影子。


    她逃走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