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荡秋千

作品:《三春雁

    几日后,景南归特意亲自出府去乌花巷买了些许新鲜出炉的乌果糕,过来雁明院中时,雁翎正站在窗扉里,指腹时不时碰着窗外那被搁置在长廊下藤架上的紫薇花。


    少女一袭淡雅昌荣色衣裙,缓缓垂身去嗅紫薇花香,垂落在少女身后的长发趁机散于她胸前,发尖儿有意无意扫过花边,簌簌有声,撩拨花弦。


    视线侧移,雁翎瞧见景南归款款走来,还是老位置,就站在她窗外,“景世子特意出府买乌果糕给我,不累吗?”


    其实糕点谁去买都行,只要糕点到她手里肚子里就行,雁翎对景南归的事不感兴趣,但是呢,府上总有人有意似无意告诉她,景世子又给她买东西去了。


    不是什么发钗,就是糕点,这人每日总有闲暇出府,给她捎东西时。


    何必如此呢。


    雁翎在心里鼓捣,她和景南归是不能露天的定亲关系,待她满十八,必会亲口将退亲说于他听。


    可话又说回来,她心里如此想,眼下却还是景南归解了她燃眉之急,她不便与人水火不容。


    话里或多或少掺着些许关心。


    景南归将乌果糕放在窗台上,“我不累。”居然是在关心他,原本他还不知小唯对他的信任有多少,这个关心,让他心里有了七八成。


    他心里想着事,头往后一转,看着那早已搭好,但从未有人坐过的秋千,心中琢磨:看来今日的确是时候。


    景南归转回头,看着小唯拆开油纸先递到他眼前一块糕点,他接过后道:“小唯想荡秋千吗?”在心里想好的那一套引诱的说辞,在此刻轰然崩塌。


    雁翎眸中清澈,发钗迎春,目不转睛看他时,很是让他心里涟漪泛泛,以前他从未见过八岁之后的小唯,每日精进武功,夜晚走过他和小唯走过的府中每处,就好似小唯还在他身侧,今朝得见,仿佛他看见的是八岁期的她。


    她是他养大的,眼下她不曾全部记起,他便当自个还在养孩子,循循善诱不可行,他想顺着她的意思,又不能顺着,因他不愿当她暗无天日的未婚夫。


    天就在天上,他这个未婚夫的头衔却被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景南归内心百般纠结,还是择了询问而非诱导。


    雁翎吃饱,手肘用力撑着身子趴在窗台处,“荡秋千?”


    她摇摇头,“不能荡秋千。”万一秋千绳断了,她会摔得不清,而且脚不沾地,她很害怕。


    景南归视线半落,目光和色,透过长廊挂落的光照,顺着他长睫垂下,掉在雁翎额前,而她头沉沉低垂,目光锁在那盆紫薇花上,一直不曾抬眸瞧见她辨得出的爱意涌现,正抬手将她碎在耳前的发丝别回耳后。


    “别怕,微臣会一直伴在公主殿下身后,不容殿下出一丝意外的,所以要试试吗?”他身后长阳灼身,就连话都温温柔柔。


    雁翎听过无数遍景南归温和话语,依旧摇摇头,“不想试。”说罢,她直起身子,朝后一转,背对着景南归,“整日读书习字,温故卷新,已很累了,我不想自己明明害怕,还要荡秋千。”


    从果断“不能”,到带撒娇意味的“不想”,景南归不禁挑了下眉,看来好生说也是有希望的,那他之前那些引诱岂不白费力气,还惹得小唯不痛快,他真该死啊。


    景南归身子一斜,抱臂抵在窗畔处,“那就依小唯所言,今日荡秋千过后,夫子我呢,便应允小唯畅玩几日,待进仲夏,再行书卷,如何?”


    小唯的心思最好懂了,人并不是这么想的,但他不想错过今日,再等来日,人永远现有今而后有才有明。


    雁翎猛一下转身,脸色冷之,并非不悦,而是既想要畅玩,又不愿荡秋千的纠结,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了种莫名勇气,想试试,毕竟她在公主的记忆里,有看到父王母后教公主荡秋千,公主殿下也荡了。


    还有退缩,双脚离地,仿佛她的命不掌握在她自个手里,而在阎王爷手里,只差一步,她便能去见阎王。


    她脑海里都能想到,阎王爷见她笑嘻嘻地说,“你终于来了。”


    双重交织,雁翎一时也给不出答案,景南归静静沉色看她,他不着急,也足够有时间等她想好再定夺。


    纠结乃人之本色,有勇气,说明小唯心中逐渐对他升起信任;有纠结,说明小唯很珍爱性命,也乃好事一桩。


    若非北殇如此地步,他当真愿意小唯就眼前活法,自由自在一辈子,上世的小唯已为北殇竭尽全力,依旧没能给北殇筹谋一个好的明日,今生北殇无君主,想要一个好的明日更是不能够的。


    小唯必须承担起自身责任,景南归想,等小唯真正醒来,也是不会怪他的。


    日头鎏金,不知过了多久,雁翎步伐已慢慢走到院里秋千后,刚巧有风迎起秋千晃荡,似是欢迎她。


    隔壁院中伸出墙头的海棠残花打旋落在秋千上,花瓣枯萎,好似秋千是个万丈深渊,只要碰到它的东西,不是枯萎,便是死亡。


    吓得雁翎脚步朝后一退,便退到景南归怀里。


    她不知道景南归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只知道自己又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看向他,“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雁翎试图将自己胳膊从景南归手里拽出,却怎么也拽不出。


    “小唯走的太忘乎所以了,我不忍心打搅。”景南归不想放开她,他瞧着她倒退一步的害怕,心如刀绞,也不想让她荡秋千了,就想像现在一样,站在这,心爱之人在他眼前。


    雁翎缓了缓心口的惶恐,刚花瓣枯萎那一刹那,她眼前昼日瞬间化作黑漆漆一片,给她吓了一大跳。


    静下心来,又听见景南归说,对哦,她怎么走过来的呢?到底怎么走过来的。


    雁翎居然忘记了。


    就记得自己看着秋千晃动,后退一步的动作。


    她转头小心翼翼瞥了眼秋千,此刻无风,就静止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连那朵花都不见了,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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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视线扫遍院中青石,都没发现那朵花的痕迹,接着她抬眸望去,越过墙角的那枝海棠,早已没了花缀。


    哪来的花呢。


    “景南归,我感觉,我感觉——”雁翎连着说了好几个‘我感觉’,却始终没说出后头的那句‘我感觉我不像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像谁,眼前也会出现幻觉,甚至感觉有人操控我的身体’,她怕他觉得她快疯了。


    眼神里的无错,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景南归却读不出来她究竟想说什么,好像很难以启齿,就算是梦里的事情,小唯都会同他讲的,说明眼下不是梦里的事,让小唯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张口。


    但他能察觉到她在害怕,害怕这话说出来会发生什么事,景南归没问,而是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不想说,就先不说,侯府很安静,不会出什么事的。”


    “小唯放心好了,不想荡秋千的话,我们今日就休息,不必急于一时。”


    他的下巴轻轻触过她额前,怀中人静静让他搂着,前世今生他第一次这么抱她,前世她那么小,他能一直将她抱起来,如此这般小心翼翼,是头一次。


    竟是跟将她抱起不一样的感觉。


    耳畔翁语,雁翎一句也听不见,她整个慌乱的心跳却渐渐平复下来,安安静静的,好似这一刻天地静止,无比安详。


    天晴得像一块碧玉,云透得像小唯的眼睛,景南归抬眸细望,雁明院的这一方天地,因小唯回来而碧绿无瑕。


    身后床榻上的人细细睡着,小唯在他怀里睡着,他将人抱回,就站在窗里看景。


    天上的鸟儿叽叽喳喳飞过,他眸中那枝过墙的海棠枝肆意婆娑,旧枝添新叶,墙上旧人映。


    “景哥哥,再高点,再高点,小唯要飞起来咯。”小唯幼时,很喜爱荡秋千,他每次都在她坐上秋千前,仔细检查秋千绳是否有问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小唯三岁,他搭了个秋千后,他便一直推到她将近八岁。


    小唯欢乐畅快,累了渴了,就喊:“景哥哥,先停下,小唯渴了,要喝水,”


    他走几步从石桌上给她倒茶,身后孩童还不忘叮咛,“景哥哥一定要吹吹哦。”


    他养大的小唯,很依赖他,也很倚重他。


    往事历历在目,他感受得到如今小唯在他怀里时,虽然不说话,人却逐渐平静,到在他怀中睡下,也在无意识依赖于他。


    景南归转头往床榻瞧了眼,小唯身子早已到床里侧,他只能看到她身后青丝散落,他唇角浅浅勾笑。


    这也许就是一些有趣话本中常说,失忆的人的身体,往往伴随着失忆前的举动,他的小唯失忆了。


    景南归唇角那抹笑荡然无存。


    究竟是怎么失忆的呢,是上辈子被万箭穿心折磨的吗?


    被万箭穿心,这世才有怕死之症。


    困扰景南归许久的问题,就在刚那一刹那,他了然于心,心中崩溃,眼里泪花泛滥。